睡前故事: 十二月的雨
1999年的12月,据说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有人整日诚惶诚恐,也有人不屑一顾。
谢云行属于后者,这一年他18岁,青涩的脸庞渐渐长开,英俊中带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戾气。
这一年,他父母离异,各自有了新欢,谁也不肯要他。
“没关系啊,”迟小雨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那就让我来养你啊。”
她穿着天蓝色的连衣服,坐在凳子上,肚腩上叠了一层肉。谢云行翻了翻白眼,冷笑道:“你有多少钱啊迟小雨?”
迟小雨舔了舔手指,拿起笔在本子上算了算:“过年的时候大舅给了一百、爷爷给了两百……买零食用了九十八……我有三百五十块!”
谢云行瞟了她一眼:“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你怎么办啊?”
谢云行没理她,望着远方,夕阳西下,霞光满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迟小雨。”
“在!”
“你别吃了,你再吃下去衣服就该撑破了。”
“才没有!”迟小雨辩解道,“我爸爸说我是标准身材。”
谢云行没有再理她。
谢云行无家可归,最后去了台球室,给人看场子。他白天上学,晚上看场,头三个月不给工资,只是包吃住。说是看场,其实就是替人打架,那时候台球室还很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一杂就容易闹事。不过也就这样的地方,对谢云行的身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迟小雨有天晚上,兜里揣了钱,偷偷跑去找谢云行。谢云行看到她,皱了皱眉:“你来干嘛?”
“打台球啊!”迟小雨说得理直气壮。
“回去。”他说。
“我不!”
谢云行看了她三秒,看不出她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于是他点点头,转过头,走到负责安保的另外两人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两人朝迟小雨走过来,一人驾着她一边胳膊,把她从台球室扔了出去。
“阿行!!”
谢云行没理她,转身走了。
迟小雨却毫不气馁,周末上午的时候,她兜里揣着钱,又来了。
谢云行:“……”
“光天化日!你们再赶我走,我就报警!”迟小雨瞪着眼睛。
谢云行瞟了她一眼,却转过头在墙边拿了两个球杆,一边抹松香一边问她:“会打么?”
迟小雨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谢云行便教她打,他一手放在台球桌上,一手拿着球杆,俯下身,看着桌上的球,球杆轻轻一戳,白球击中有号码的球,干净利落地进球。
迟小雨目光呆呆的,说:“阿行,你好帅……”
“我说了,不要那样叫我。”谢云行蹙眉。
“哦,”迟小雨点点头,说,“谢阿行。”
谢云行青筋暴起,恨不得拿手中的球杆敲她。
谢云行在台球室干了一个月不到,就出事了。隔壁那条巷子里台球室的人带人来闹事,挑的是下午吃饭的时候,正好人不多,只有谢云行和另外一个小孩,门口站了五六个人。
也就是这次打架,让谢云行一战成名。
台球室老板赏了谢云行一笔钱,并且承诺说下个月开始给他发工资,一个月两千。
周末的时候,迟小雨去找谢云行,谢云行怕她看到自己的伤,肯定又要大惊小怪好久,他不肯见她,说:“迟小雨,你烦不烦?”
迟小雨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敲门:“阿行,阿行。”
她敲了很久的门,过了一会儿,谢云行琢磨着自己上辈子可能真的是欠了她的,心烦意乱地从床上站起来,去给她开门。
开了门,看到谢云行打着石膏一脸铁青的样子,迟小雨果然不负众望,捧着脸大声尖叫起来。
谢云行用枕头堵住她的嘴巴:“闭嘴!”
迟小雨“呜呜呜”地伸手乱指,谢云行说:“你要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
迟小雨点点头,谢云行这才拿开堵着她嘴巴的枕头,刚刚放下,迟小雨:“啊!!”
谢云行彻底崩溃。
谢云行懒得给迟小雨解释,说是走路摔的。
迟小雨倒也真的信了,她点点头:“我以前也摔过。”
谢云行心头五味杂陈,她总是无条件相信他,他如果告诉她明天世界末日,她一定也坚信不疑。
迟小雨一惊一乍,每天煲好了汤给谢云行送过去,谢云行不胜其烦:“我又不是坐月子。”
“你喝吧。”她说。
谢云行不肯喝,他不喝,迟小雨就不肯走,双手死死抱着他的桌子,谢云行只剩下一只手,根本拽不动她。
谢云行向学校请假,他向来成绩优异,很受老师喜欢,听说他生病了,班主任二话不说批了假。
“真羡慕你,”迟小雨说,“阿行你真的好厉害,功课那么棒。”
谢云行看着桌子上那摞课本,淡淡地说:“没什么。”
因为这是他摆脱这该死的命运的,唯一的途径。
过了一个星期,谢云行忽然左眼皮跳得厉害。他觉得有事要发生,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一无所有,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回家的时候,有人挡住谢云行的道,说:“今晚九点,市体育馆后面的巷子,上次的仇还没和你算。”
“哦。”谢云行眼都没抬,没受伤的手放在衣兜里,径直往前走。
“你不来,小心你的女人!”对方见谢云行没反应,狠狠放话道。
谢云行淡淡地说:“女人?哪里来的女人?”
对方哈哈大笑:“别装了,谁不知道么,你天天和那个女人混在一起,啧啧,看不出来,你说咱谢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居然喜欢这种货色。”
谢云行忽然觉得很愤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愤怒,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挥拳打在对方脸上,警告道:“再多说一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这天晚上,谢云行如约而至。
看到他,迟小雨十分开心,挥着手大声喊:“阿行!阿行!”
谢云行看到她,心底松了一口气,又立即涌起一股浓浓的愤怒,她又天真又无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他无比厌恶。
“我为什么要救她?”谢云行在心中问自己,“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可是他还是走上前,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带任何工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风将他的外套吹得鼓起来。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迟小雨站起身,想要向他跑过去:“阿……”
第二个词还没说出来,身旁的人已经一拳狠狠揍向谢云行的肚子。
迟小雨又开始尖叫。谢云行抬起头,对她说:“……闭嘴。”
也不知道是谢云行运气好还是差,这晚有人经过巷子,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赶来,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进了派出所,事情被闹大,学校知道了谢云行私自在外面打工,和社会混子们打架斗殴,把校长差点气吐血,学校正在升重点高中,这么一曝光,什么都没了。校长拿谢云行开刀,决定开除他的学籍,反正他家里也没人替他出头。
处分决定下来那天,谢云行点点头,给教导主任说:“我知道了。”然后回去继续上课。
迟小雨来找他,他挡着门不让她进,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是谁?”
“对不起,”迟小雨泪水涟涟,“都是因为我。”
谢云行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收拾好了东西,提着行李箱,一边哭着一边对他说:“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滚,”谢云行对面前的人说,“我不想见到你。”
迟小雨怔住,过了一会儿,才擦了擦眼泪,说:“你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谢云行醒来,头痛欲裂,他拉开房间的窗帘,阳光射进来,他感觉到刺眼地疼。谢云行洗了澡,去学校取自己的东西。一支笔,几本课本,一个书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拿的。
那群混混在学校门口等着谢云行,他们挑染了黄色的头发,很是显眼。为首的人大口抽着烟,也没再和谢云行动手,只是大声嘲笑他:“哟,那不是我们的三好学生吗?”
“可不是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哦——”
“这不是上课时间吗,三好学生也逃课?”
“那可不是,这是被学校开除了嘛,哈哈哈……”
谢云行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让谢云行忽然觉得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低俗、粗鲁、混吃等死,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他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收回目光,走了。
晚上的时候,迟小雨来找他。
“你吃晚饭了吗?”她问。
谢云行没理她,他将书从书包里一本本拿出来,理顺卷起的角,摸了一遍又一遍。
“你在做什么?”
“迟小雨,”谢云行顿了顿,忽然开口叫她。
“我要去北京。”他说。
“哦,”迟小雨点点头,就像是听到他说“晚上吃面条”一样普通,她说,“我也去。”
“你去能干什么?”谢云行皱起眉头。
“洗碗、做饭、打扫……”迟小雨扳着手指头数,期待地看着他,“我和你一起走。”
“胡闹,”他说,“乖乖读书去。”
“我不读了,”迟小雨说,“我读不来书,每门功课成绩都是个位数,老师说我智商有问题。”
“好好读书,”他只这样说,“别理你老师,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云行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发了,他的行李很少,一个书包就能装完。
上了火车,谢云行刚刚坐下,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阿姨,28号下铺在哪里啊?”
谢云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到拿着票站在他面前的迟小雨,她开心地睁大了眼睛,说:“阿行!我们挨在一起的耶!”
谢云行怒从中来,大声呵斥:“下去!”
“我不!”迟小雨粗着脖子大声说,“我买了票的!你不能把我扔出去!”
谢云行恶狠狠瞪她。
她却咧嘴一笑:“阿行,你再也不能把我扔下了。”
四目相对,过了一阵子,谢云行败下阵来。
“迟小雨,”他说,“是你自己跟来的,你可别后悔。”
迟小雨猛然点头:“我不后悔!”
火车抵达北京,人潮拥挤,迟小雨一边拖着行李,一边东张西望,没走几步,就发现看不到谢云行了。
迟小雨被吓得不轻,扯着嗓子大声喊:“阿行,阿行——”
等了一会儿,人群慢慢散去,露出火车站原本的样子,墙壁有些老旧,柱子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站台空空荡荡。
迟小雨站在原地,茫茫然看着四周。火车站工作人员走过来,问她:“小姑娘,你去哪儿啊?”
“我不知道。”她愣愣地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迟小雨。”
迟小雨回过头去,一边哭一边笑:“阿行。”
谢云行怔怔地看着她,伸手想去为她擦眼泪,手伸在半空又放下来,他转过身,淡淡地说:“笨死了。”
迟小雨跟在他身后,“嘿嘿嘿”地傻笑。
谢云行和她一下火车就被人群挤散了,他折回去找她,听到她大声叫他:“阿行,阿行——”
那一刻,谢云行忽然觉得无比烦躁,他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自己都不知道来北京做什么,她非要跟来,难不成就这样跟他一辈子?
于是他停下来,顿了顿,转身走了。可是走了,又放心不下,谢云行对自己说,她找不到就知道自己回家去了,可是谢云行知道,因为她是迟小雨,所以她不会。
“迟小雨,”谢云行开口说,“如果有一天,你在北京找不到我了,你就回家去吧。”
迟小雨不解地问:“我找不到你,可是你可以找到我嘛。”
谢云行一愣,握紧了扯着书包肩带的手,没有说话。
他们刚刚到北京,谢云行用台球室老板给的钱暂时租了一间平房。谢云行把床让给迟小雨,自己睡地铺。为了挣钱,他什么事都做过,去工地里运水泥,在夜市里摆地摊,跑长途给人运货。
迟小雨也找了一份工作,在附近面馆里当服务员,活不算太累,但是很辛苦。谢云行让她不要干了,天天在家看电视,可是等谢云行一出门,迟小雨就跟着跑了。
第三年的春节,迟小雨嚷嚷着要去灵光寺上香。
“不去。”
“去吧,”迟小雨说,“我听客人说,那里很灵验的。”
“你想许什么愿?”谢云行随口一问。
迟小雨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哦,”谢云行白了她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第四年的春天,谢云行接到一个活,去片场当群众演员,钱不多,但是有一点算一点。
也是谢云行真的挨过了苦日子,他有一次在片场,被经纪公司的人看上,等他卸完妆走出片场,经纪人让人来问他,愿不愿意当艺人。
谢云行想都没想,点头:“我当。”
那天晚上,谢云行回家,给迟小雨买了一桶哈根达斯,迟小雨认不出牌子,但是很开心:“你不是不让我吃冰激凌么?”
“反正都这么胖了。”谢云行翻了翻白眼。
谢云行第一部作品,是低成本的古装电影,他演年轻的神探,穿一双飞云靴,气势如虹。那几年,娱乐圈里净是白脸小生,他年轻而英俊,剑眉星目,一个回头惊艳四座。
谢云行一夜爆红,经纪公司立马全方位包装他,大肆宣传,说他在英国出生,名门之后,是万千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
“阿行,这是你吗?”
有一天,迟小雨回家,拿着一本时尚杂志,指着封面的人问他。他穿着灰色的格子西装,风度翩翩,对着镜头淡淡一笑。
谢云行抬头看了一眼封面,那是他么?他怔怔地想。
还没回答,迟小雨已经在那边沾沾自喜了:“阿行,你真的好帅。”
谢云行用第一笔片酬买了套房子,有两间房,他总不能让迟小雨和自己挤着住一辈子。可是这样的爆红,通常不会长久,风头一过,找不到合适的角色,经纪公司又不肯为他接钱少的活。接不到片,也没有广告愿意找他,总不能再回去当群众演员。
那是谢云行人生中的第三次窘境,迟小雨一边吃麻辣烫一边说:“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养你。”
谢云行看着她无所谓的表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第五年,谢云行接到一部电视剧,民国戏,他演在上海不可一世的三少,冲冠一怒为红颜,最后一幕,他却亲手枪毙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谢云行再次爆红,他放弃电影改走电视剧,终于找到了适合的路线。迟小雨跟着他,又搬了家,这一次在郊区的别墅,上下两层楼,迟小雨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经纪人见过一次迟小雨,套谢云行的话:“你和你妹妹长得不像。”
谢云行摇头:“她不是我妹妹。”
“那是谁?”
那是谁,谢云行想,他和迟小雨,究竟是谁和谁。
他厌恶她,想要摆脱她,她就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的过去。他被父母抛弃、被学校开除、吃不上饭、流落街头……什么“海龟”富二代、什么少年绅士……都是骗人的!
可是,他又没有办法真的赶走她。
经纪人十分不满,说:“迟早得出事。”
没想到经纪人一语成谶,有一次他和迟小雨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被粉丝拍到,放在网上,一时流言四起。迟小雨在谢云行的影响下,也渐渐学会上网,关注一些娱乐资讯,她被吓得厉害,赶紧打电话给谢云行,谢云行没回答,挂了电话。
第二天新闻头条出来,谢云行和一名当红女星在巴黎街头的亲密照放出来,并曝光两人相恋已久。流言不攻自破,因为网上的照片也没有拍到正面,经济公司派水军说是恶意炒作。
迟小雨坐在电脑前,看谢云行亲吻对方额头,她坐了很久,直到窗外下雨,也不曾察觉。
第二天,谢云行的经纪人来找迟小雨,说:“你也看到了,你带给他的,只能是负面影响,你何必毁他前程?”
迟小雨轻声问:“阿行呢?他为什么不回家?”
经纪人别过头:“这也是他的意思。”
“你让他回来,让他亲自同我说,我就走。”
周末的时候,谢云行终于回来,他站在门口说:“我就不进来了。”
“这里是你家,要走也是我走。”迟小雨说。
“不用了,买这幢房子的时候,写的就是你的名字。”
迟小雨看着谢云行,过一会儿,才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迟小雨,”他想了想,说,“找不到我,你就回家吧。北京太大了。”
然后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爱她吗?”她忽然开口问。
谢云行回过头,迟小雨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他没有回答。爱?公司早就写好了新闻稿,他忘了他们何时拍下的照片,大家逢场作戏,也就只有迟小雨,还以为人间真的有真情。
“那你爱我吗?”她哀伤而惶恐地扯着他的衣服,“阿行,你爱我吗?”
谢云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谢云行上了电梯,靠在墙壁上,电梯墙壁照出他的模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如今他已经赢得鲜花和金钱,走在大街上被人看到了,会尖叫着冲上来找他要签名和合照,可是他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
耳边回响的,是迟小雨绝望的声音,她问,你爱我吗,阿行,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谢云行最后一次见到迟小雨,是一年后,他处在事业巅峰期,走到哪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广告。
在北京有名的钱柜,有明星过生日,请大家去唱歌,谢云行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撞见迟小雨。
她瘦了许多,穿着低胸工作服,涂抹着浓妆上来倒酒,谢云行没认出来,等她开口,他才猛然转过头,狠狠盯着她看。
谢云行“唰”地站起来,扯着迟小雨的手腕把她往外拖,迟小雨没吭声,周围人面面相觑。
出了过道,谢云行停下来,愤怒地问:“迟小雨,你这是在干什么!”
迟小雨不说话。
谢云行冷静下来,看着她,忽然问:“你缺钱?”
“对。”迟小雨点头。
“你可以把房子卖了。”
迟小雨没说话。
他怔怔地看着她:“……你如果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问出这句话,迟小雨先是愣了愣,才笑着,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说,我为什么不来找你呢?”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羁绊。最穷的时候,在街边买一块红薯,分成两半,他们一人一半。她在夜里发烧,他找不到药店,也没钱打车,背着她,一路走去医院。
北京真的是太大了,除了他,她谁也不认得。
是她没有福气,不能同他共富贵。
想到这里,迟小雨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甩开谢云行的手,走了。
留下谢云行一个人站在五光十色的大厅里,歌舞升平,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云行让人去查,才知道是迟小雨的父亲生病住院。谢云行让他将钱送到医院,说迟父的医疗费,全部从这里扣除。
过了半个月,医院把钱一分不动地退回来。谢云行挂了电话,坐在屋中,36层高,从上往下望去,滚滚人间。他知道,迟小雨这是彻底不再同他有关系了。
他原本应该庆幸,她终于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他只剩下一片光明的前途。
可是,他要这光明前途,又是为了什么?
迟小雨的父亲在半年后去世,谢云行推掉所有应酬,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回来。迟小雨将屋门紧锁,谁也不见。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当年她跟着谢云行去北京,她父亲一句怨言也不曾说过。
深夜的时候楼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他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忽然想到很多年前,那时候他来给她当家教,她不肯叫他哥哥,一直“谢云行谢云行”地叫他。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腆着肚子还犹不自知,他午间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盹,醒来睁开眼,看见她瞪着眼睛在看他,她咧嘴一笑,说:“谢云行,你睡着的时候,就像是天使。”
其实她才是天使。
那一刻,谢云行心如刀绞。
谢云行在她家门前守了一天一夜。
谢云行敲门,然后把手放下来,说:“迟小雨,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你为了我付出良多,是我辜负了你。你走之后,每次回到家里,哪里都找不到你,我才觉得害怕,害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了你。”
“迟小雨,你说过的,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换我来找你。”
走廊的灯灭下来,依然没有人回答。
谢云行忽然想到当年她在他家门口敲门等他,他不愿意见她,可是又不忍心她站在外面受冷,还是只能给她开门。
“迟小雨,”想到这里,谢云行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比我狠心。”
第二天傍晚,谢云行回到北京,进入下一个片场,往迟小雨的卡里打了一大笔钱,这一次,她没有再退回来。
谢云行最后一次得到关于迟小雨的消息,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十二月,北京下了好几场大雪。他接到陌生的电话,那时候他正在开会,手机突兀地响起来,谢云行不耐烦地挂掉,一挂掉,对方又打了过去。谢云行本来准备关掉手机,鬼使神差,他站起身,走出会议室,接起来。
“喂,”电话那头有人飞快地说,“是谢阿行吗?”
谢云行:“……”
“你现在在A市吗?可以过来处理一下迟小雨小姐的后事吗?她的紧急联系人里,只有你的名字。”
对方礼貌地说着话,谢云行的脑子突然“轰”的一声炸开来,他捏住手机:“你说什么?”
对方重复了一遍,谢云行怒吼:“你刚刚说什么!”
对方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轻声说:“谢先生,请节哀。”
谢云行将手机狠狠抛出去,深呼吸三次,才平静下来,立马动身赶去机场。
经纪人挡着不让他去:“晚上是你新电影首映式,再大的事,等首映式完了再说。”
谢云行控制不住情绪,红着眼眶吼道:“去他的首映式!”
经纪人一愣,说:“云行,你怎么了?”
谢云行怔怔地看着他,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一样,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低声说:“小雨。”
小雨。
迟小雨。
谢云行坐最近一班飞机回到家乡,为了防止被发现,他戴了墨镜和帽子,经过一面镜子前,谢云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下意识地往后看,那个应该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却不在这里。
谢云行赶到医院,医生将死者资料递给她,厚厚一沓病历,他这才知道,迟小雨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病历里有她的照片,好几年前,她胖乎乎的脸,冲着镜头傻傻地笑。
谢云行深呼吸一口气,有什么卡在喉咙,让他痛不欲生。
谢云行去她家中,迟小雨去医院之前将家里钥匙交给邻居保管,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他拒之门外。屋子里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还是很多年前他来这里看过的那副样子,只是时光在上面打上了烙印,让人觉得这些年的跌宕起伏,落魄富贵,都只是黄粱一梦。
阳光落进来,屋子里有尘埃在飞舞。
“她有一封信,应该是给你的。”
谢云行接过信来,干干净净的白色长信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颤抖着拆开信封,信纸用的是许多年前那种黄色的田字格本,撕得并不整齐,她的字迹一如既往,歪歪扭扭,丑得像是鬼画符。
阿行,你肯定又要嘲笑我的字难看了。你就将就着看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不要难过,其实我生下来心脏就不好,是家里的遗传,只是我比爸爸还要严重一点,医生说我十八岁是一个坎,嗯,我跨过了,却还是没能熬过几年,抱歉。从小到大,你总是嘲笑我胖,其实是因为药物激素,我也羡慕别的女孩子,能够让心爱的人记得自己最美的样子。
大概是从三年前开始,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但是我还是很开心,他们都说,我瘦一点比较好看。
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难过,所以一直不肯告诉你,不肯见你,装作离开你。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你有好多好多我进入不了的世界,你在新的人生里,总会有一天,会慢慢忘记我。那一年,我在灵光寺,许愿命运偿还你应有的一切,我觉得,它慢慢实现了。
你在屋子外同我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我好开心好开心,就算是哄我,至少你来找我了。
至于我,你就当只是淋过了一场雨,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迟小雨
PS :阿行,我说过,我会爱你一辈子,我没有骗你,这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没有少一分,没有少一秒,她爱他,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做到了,只是她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
英俊的男人,穿着熨烫笔直的西装,捧着手中又薄又脆弱的信纸,号啕大哭,像是在夜里迷路的小孩。
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谢云行带着迟小雨的骨灰出发回到北京。登机前一个小时,天空忽然下起暴雨,飞机延误。谢云行走入候机厅,映入眼前的,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大雨倾盆,哗啦哗啦,像是永不停歇。
候机厅里空空荡荡,只有谢云行一个人。玻璃窗好似快被雨水冲垮,漫天雷雨,那一刻,谢云行心痛到无法呼吸,他竟然忽然奢望世界末日真的就此来临。
耶稣神像倒下,大陆崩塌,风暴来袭,或许只有在毁灭的那一刻,他才能再一次见到她。
“小雨。”他轻声说。
雨声唰唰,无人回答。
“迟小雨,”他茫茫然站着,环视四下,声音里全是哀伤和惆怅,他颤抖着,轻声问,“是你吗?”
“是你来找我了吗?”
余生漫漫,天空却只是下了一场雨。
Ni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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