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上的秋思》
《印度洋上的秋思》徐志摩散文
昨夜中秋。 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 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來,低壓的雲夾著迷濛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佈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 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 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 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 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踪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 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 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 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裡一個不曾實現的想像,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裡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 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 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 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 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 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 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 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迴,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 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 ,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著紙筆,痴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裡,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裡,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 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徵月光從雲端裡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裡,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 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裡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月光,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櫺裡,望得見屋裡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餘,窗前几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台,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 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裡,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髮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 但她在想什麼呢? 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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