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停留在一个点上,她不会多想杜永康,不会多想几年前的那一幕,包括很多夜晚躺在床上对那一幕的回忆。然而,当她需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稳重一点、有大城市气质的女孩子时,她就会在嘴里又噙上那个图钉。
她用舌头轻轻玩弄着图钉,可以让它帽朝下、尖朝上,围着下牙圈成的“院子”在口腔内转来转去。也可以让图钉在腮帮子那儿待一会儿。这时候,图钉帽朝外,针尖朝里。当图钉在口腔中被调动来调动去的时候,经常和牙齿发生摩擦。那是金属和骨骼的摩擦,有那么点模糊的凄厉。图钉在口腔里活动着,她的思绪也千变万化,这很烦人。
她不要想这些了,随便同学们说我怎么样,让他们去说。她一下吐出图钉,放在口袋里。她还是一阵风地刮一刮吧!免得自己烦自己。五
故事发展得自然而迅速。
田秀秀和杜永康在几次很自然的来往之后,相互的亲切和四年前小屋子的气息连贯在了一起。这一天晚上,杜永康约田秀秀去校园外面的小饭店吃饭。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了些更亲近、更家常的话题。
小饭馆里就餐的多是这个大学的学生,说说笑笑的一桌又一桌。窗外夜色未浓,自行车与行人穿梭流动在不宽的街道上,一个戴着毡帽的黑瘦农民推着独轮车,上面摆着羊肉一类的食物,吱吱嘎嘎从窗外走过。不远处可以看见大学校门,进进出出的学生络绎不绝。
恰逢这一片停电,小饭店点起了蜡烛。屋子里光线朦胧,墙上人影跳动。在烛光的照耀下,每一桌都有几张被照亮的脸,让人想到“聚餐”这个词。
他俩的桌子贴着窗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蜡烛亮在他们中间。那是一支红色的蜡烛,跳动着金黄色的火苗。隔着这金黄色的光明,杜永康不时含笑凝视着田秀秀。
杜永康简单谈了他近几年的生活,告诉田秀秀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临上大学前和妻子都调到城里工作。他说:还记得吗,在那个小屋里,有一天晚上也是停电,你给我送去了挂面鸡蛋,咱们就是一块儿吃的鸡蛋挂面,也这样点着蜡烛。
田秀秀看着对面的杜永康,她发现,和杜永康在一起,用不着在嘴里噙着图钉,心里就会比较沉静。她不习惯凝视对方,把目光聚在蜡烛的火苗上,她说:那支蜡烛
也是红的,是我送去的。我喜欢红蜡烛,红蜡烛喜庆。是吗?杜永康随意地接过这个话题。是,我小时候看邻居家结婚,点了几支很大很大的红蜡烛,屋里
红花绿叶的,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溜进这个门,溜出那个门。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支挺大挺大的红蜡烛,照得屋里特亮,特神秘,特幸福。那时候我觉得结婚是个特神秘的事情。
她凝视着红蜡烛,目光恍惚起来。
杜永康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很少出现过这种目光,对方恍惚的神情中可以使人想象到许多关于女孩子的童话。一个人如果真能走进女孩子的目光,那么,森林、草原、宫殿、梅花鹿、白马王子、仙女、彩色的飘带,所有的故事都会出现。
烛光不那么亮了,稍有点暗淡下来,因为蜡烛芯有很大一截烧焦了,翻垂下来。田秀秀摘下发卡,把烧焦的部分挑掉,把剩下的蜡烛芯调正。火苗又欢快起来,如一朵艳丽的红花在他们中间开放。
田秀秀凝视着火苗,用幻想的声音说道:我觉得这个火苗是个生
命,火苗里有很多故事。杜永康被这句话中含有的诗意所触动,他说:你什么感觉,接着讲。田秀秀说:红蜡烛的火苗让我想到,它要不是个小男孩,要不是
个小女孩,他们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光着屁股坐在那里,也可能戴着个
红肚兜,就这样闪亮着,燃烧着,慢慢长大了,会长出很多故事来。杜永康说:我第一次发现你还这么忧郁。田秀秀笑了一下: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像个男孩子?不,不,你是一个女性感非常强的姑娘。杜永康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非常必要的。田秀秀莞尔一笑,用筷子漫无目的地在盘子里拨拉着。烛光在两
个人的脸前闪耀,田秀秀说: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勇敢,那样泼辣,那样无忧无虑。怎么?杜永康等她往下讲。你知道我过去为什么愿意去你那里,去你的小屋吗?杜永康看着她,不语。我觉得你对我好,让我挺温暖的。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离开了亲生父母。杜永康有些意外: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吗?田秀秀垂下眼,摇了摇头:他们是我的养父母。我的生父抛弃了
我的生母,我的生母又抛弃了我。我,田秀秀犹豫着:……其实是个私生子。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杜永康把自己的手绢轻轻递过去,田秀秀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擦掉脸上的泪水,抖了一下头发,在潮湿的泪光中看着杜永康:这些话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本来也没有想过要和你讲,不知怎么就讲了。
杜永康一时感到这种心灵交流虽然突然,却也自然。被这个真实的感情和气氛所感动,他也拿出自己的善良和真诚,他说:可能就因为这支红蜡烛。
在这个四面昏暗的小饭店,在红烛光照下的一方明亮中,一切都显得童话般单纯。隔着蜡烛的香气,能够清晰地感到对方身体的气息。
杜永康说:我很小也失去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带大。我也有过很多遭遇,有时候很惨。一个人有点苦难不是坏事,是人生的财富。咱们过去在一起时,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沟通,今天又走到一起,这是一种缘分。
吃完饭,红蜡烛还没有点完,田秀秀向饭店老板要下这半截红蜡烛,放在口袋里,两个人走了出来。校园的一侧是村落和农田。凄清的路灯照着田间的小路,月光很明亮,路边的水渠带着微微的声响在流动,虫儿在草丛中若有若无地鸣叫。他们在月光下并肩走着,双重的影子单薄地移动着。前面远远的一脉堤岸有火车道横过。极远处的天边传来汽笛的长鸣。杜永康说:四年过去了,那次我离开中学的时候,正好下着小雨,一个挺阴暗的早晨。夜晚很静,脚步声落在沙土路上,嚓嚓地响着。过了好一会儿,
田秀秀说:那天早晨,我去了。杜永康一下在月光下站住了。田秀秀说:我远远地在前面那排房子东边等着,看见你搬着行李
出来。车靠在门口,你把行李往车上捆,行李太重,压得自行车翘起
来,我看你捆得挺费劲,想上去帮你,可是我没有过去。杜永康伸手抓住田秀秀的双肩。田秀秀一动没动,只是把脸略扭向一边,说道:后来我看你骑上
车走了,一开始摇摇晃晃,后来骑稳了,你又朝后面伸手把歪斜的行李扶扶正。我骑上车,远远地跟上你。一直跟了你很远很远,到了上公路的路口那里,我才停住了。
杜永康抓住田秀秀的双肩,把她轻轻揽过来。田秀秀很善良地对待了这个动作,当他离她比较近的时候,她的
身体表达出一个礼貌的拒绝。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杜永康问。田秀秀把脸别过去,垂下眼,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转过头
来,在月光下看着他说:不。六
让自己不想某一件事是很难的,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想另外一件事,却是容易的。田秀秀突然开始尝试与男孩子们的故事来。
在这之前,她多少还延续着自己中学时代的男孩子气。她在男孩子面前永远是无拘无束、磊磊落落的,不让任何微妙的因素破坏她的明快。
为了平衡心中的某种压力,她改变了一点自己的轨迹。一个叫宫小明的男同学现在有那么点成了她的骑士。这是一个爱好绘画的艺术系男孩。两个人开始经常在校园里散步,一块儿骑着车进城,或者到附近的农村写生。
村庄被深秋的树木掩映着,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把他们导入错落有致的农田和村舍。郊区的农村不那么开阔,村庄庞大,房屋密集。
村中的街道两边是青色的砖墙,黑红的大门,白色的石阶,拖着拐棍一颠一颠走路的老太太。小店铺黑洞洞的门,油盐酱醋的气味沥青一样浓重地漫淌出来。土路高低不平,深深的车辙记录着秋雨的泥泞。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颠着,震得屁股发麻。蹲伏在大门口的狗儿舔着舌头,耷拉着耳朵,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过往的人们。横过村路的大母猪慵慵怠怠,像一个游在秋天的八宝船。
他们骑着车穿过村庄,翻着浪花的水渠,纵横切割的黑乎乎的土地。一块块菜地残留着烂菜叶,种植西红柿的竹架,枝枝蔓蔓已经干枯,在萧瑟的秋风中哗啦哗啦响着。
这儿的农村殷实富足。当深秋把丰饶的作物收走时,并未显出荒凉。随便找个已经空荡无人的瓜棚,倚着瓜棚的草墙,便盘腿坐在地上。宫小明画两张写生,田秀秀坐在一边,看着并不开阔的田地。
水渠,正在翻地的拖拉机,土路上懒洋洋的马车,坐在车上的赶车人袖着手拢着鞭子,随着车一颠一颠地打着盹儿。左边不远处是一个村庄,右边不远处也是一个村庄,前边不远处还是一个村庄。高压线斜着穿过这块土地,延伸到远远的省城方向。一座又一座高压线钢筋塔尤其破坏了秋风应该有的萧瑟。
太阳好,还和煦。她和宫小明感受着庸俗而殷实的气氛,轻松而快乐。
宫小明倒也能从中撷取出不错的构图:一个负重拉车的母牛正低头舔着一头小牛,牛车的背后斜伸过一根鞭子,宫小明在画上写了“牛的家庭和社会”。他又将一个残破的瓜棚画在那里,旁边是空无一物的瓜地。画面完全静止,像个面无表情的老人,题目是“收获之后的遗忘”。
田秀秀对艺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感。她评评点点地告诉宫小明,“牛的家庭和社会”应该再改一下,应该让母牛一边艰难地拉着车前行,一边回过头来,画面的这边一头小牛远远地看着母牛拉车远去。画面应该让人感觉是小牛的主观镜头,题目可以改成“牛犊眼里的世界”。
她又说:关键还不在这些构图,而在你的笔法。你的笔法太现实,画面上的线条都是人眼里的画面,牛眼里的画面不应该是这样。
宫小明深有触动地看着她,领悟着: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用更梦幻的手法来画?
田秀秀说:梦幻也不应该是人的梦幻,牛眼里有牛的世界,牛眼里有牛的梦幻。她在纸上随便涂了几笔:我不太会画,就这么个意思。
那几笔一下子打动了宫小明。他深思了一会儿,又抬眼望了望远处田间那拉着车的母牛和一旁转来转去的小牛,对田秀秀说:亏你不是男的,又不是搞绘画的。
怎么?田秀秀问。
不然我就嫉妒死了。两个人合起画夹,拍着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骑着车上了柏油路,风一样又刮回了学校。
在学校门口的稠闹处迎面碰见杜永康,他们放慢速度。杜永康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宫小明调侃地点了点头。田秀秀和杜永康的目光相遇了,她转开目光,感到耳根有点发热,骑着车过去了。
这天晚上,她约宫小明去校门口的小饭店吃饭。还是坐在那个靠窗的桌子,还是看着窗外慢慢暗下来的傍晚。
又逢星期三,这个地区电力不足,每逢三、五停电。照例在黑暗中点起蜡烛,照例隔着红蜡烛的金色火焰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然而,却找不到那天晚上的感觉。对方不是一个声音浑厚的、成熟的、气息熏人的男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白净的、孩子气的男性。让她想到中学时代的那些男生。
她试着使自己的目光恍惚着凝视眼前的烛光,但是,就像今天写生时穿行的农村一样,找不到一点诗意。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很平淡,也很让人失望。天已黑了,她站起来,付了钱转身就走,根本没有想到要把那支点剩的蜡烛装到口袋里。
还是月光下的散步,还是走到那条安静的沙土路上,可是她觉得自己太活泼、太磊落、太正常,没有微妙的感觉,而且话太多。她把图钉从口袋里摸出来,又噙到嘴里。图钉那低于体温的冰凉,使她滚热的舌头平静下来。人也安静了。
身旁的小伙子个子高高地伴着她,很兴奋地讲着他从小的各种经历。那些故事让她感到亲切,让她想到家中的弟弟。
到了那天晚上她和杜永康停下来的地方,就在这里,杜永康轻轻地揽住她,希望能亲吻她。她站住了,转头看了看宫小明,银白的月亮正好被他的帽檐一切为二。
宫小明突然觉出气氛有些异样,他站住,很静地面对着田秀秀。田秀秀的脸在月光下明明亮亮。
你真美,我有点崇拜你。说着,他伸出双手小心地抓住她的胳膊。
田秀秀看着他,又垂下眼想了想,说:咱们回去吧!
七
多少年后,田秀秀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的缺憾是艺术创造的动力。
朦胧的爱情,不能明白的爱情,不能实现的爱情,残缺的爱情,遗憾的爱情,是艺术的源泉。爱,被满足了,就像殷实的秋天一样,缺乏诗意了。
在这些日子里,田秀秀有了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这种冲动像东方的黎明,迎接着她每一个睡梦;像落山的夕阳,牵引着每一颗傍晚之星的惆怅;像路边被人遗忘的小草,洋溢着寂寞的委屈;像横过天空的雁阵,如诗如画。
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写诗。
第一首诗叫做“我现在是一张白纸”。之所以冒出这个诗名,不过是她写诗时用的是一沓白纸。纸上没有格子的拘束,句子长短错落排列、字的大小、篇章的参差全由着她来。
她的诗大多不长,但一日数首地往外流淌。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选择中文系了,是她生命中原本有的通道。当然,也可能与四年前在那小屋子里受到的启蒙有关。
她是一叶江河上的小帆随江河而下
她是一棵小小的白杨伸出手向空中争取阳光在太阳升起的山坡上她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记录着草的故事风的历程记录着黑夜的梦幻透明的思想她是一个孤独的牧羊童圆圆的头上有一方绿绿的头发荒野上的羊群是她的文字漫游开错落地布满在一道又一道绝壁上
她是一块透明的纱巾在空中无根无据地飘飞没有道理地叙述着自己的轨迹
她是一股刮来刮去的风要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停下来大山逗留着风的故事绿树、灌木、青草、红艳艳的酸枣布满着荆棘丛生的山坡云儿被荆棘扎破滴下鲜血化为明日的春花她是雪中的小木房美丽的桦树皮铺盖着房顶在旷野中等待着一个遐想
她是一只小鸟噙着一粒种子飞过毫无规则的村庄落在没人理解的荒凉戈壁上种子成为绿洲小鸟会成为绿洲上的微笑
她是一个远去的问号没人会捕捉到她的踪影她是一个消逝的青春没人为她咏叹瀑布像历史一样落下来潭水如想象一般溢出干枯的岩石被雨云濡湿裂缝中也会长出小树你曾经是有生命的空间你曾经是压在云朵上的太阳你曾经是沙漠中远行的驼队驼队伸向天边的尾巴描绘出天地的神秘你令人起疑的富有把我的梦搅醒你是南国飘来的风……
她面对着一张张白纸,写下一行行诗句,就好像音乐家面对着一架钢琴,神思恍惚地弹奏着一首时断时续、无边无际的曲子。
她越来越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息。
有人说,一个人最难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气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有什么气息,现在,她经常闻到自己身上的气息。她知道,这是女孩子的气息。她的身体感到潮湿,大腿内侧经常有酸麻胀热的感觉。这种感觉漾上来,让她想到透明的胶体,让她想到晃动的奶冻。
从小她就喜欢唱歌,在中学的联欢会上,获得过热烈的掌声,后
来到市里参加过演出,同样得到满场的掌声。现在,她喜欢唱歌。临近放假了,大礼堂灯火辉煌,正在举行联欢晚会。同学们在台
上有唱的,有跳的,有说的,有演的。
轮到她上台了,她唱了一首陕北民歌。高亢凄婉的歌声一下子展现了开阔的黄土高原,白羊肚手巾缠在牧羊人的额头上,羊群在黄土坡上散漫地吃着草,明亮的风横展开天地。
唱了一首,掌声疯狂。又唱第二首。这时,她看见了在台下前几排坐着的杜永康,看见他凝视自己的
炯炯目光。她放开嗓子忘情地唱着。她获得了如潮的欢呼,今天的演出她最成功。富有煽动力的晚会主持人居然伸出双手,让全场听他讲话。他
说:我们一直在选我们的校花。这位长头发高鼻子的小伙子向全场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有一个选举结果了?大家说,应该是谁呀?全场很多同学高呼:田秀秀──!高个子的主持人像大龙虾一样站在台上,略有点弓着腰,打信号
旗一样左右挥着双手:大家同意这个选举结果吗?人们起哄般地举起如林的手,又哗哗地鼓掌。田秀秀满脸通红走到台中央,宫小明从台前一侧跳上来,按亮闪
光灯给她照相。她想退下去,主持人坚持着让她在台中央站好。掌声,欢呼声,起哄声,还有吆喝声:再唱一个!她看了一眼台下的杜永康。
杜永康仰着脸看着她,神情很复杂,像吞咽了什么似的,喉咙结蠕动着。
联欢晚会的演出结束了,大厅里的座位被搬到四周,腾出一个圆形的空场,年轻人跳起舞来。因为多数人不太会,相互踩脚、配合不好的情景屡有发生,经常看到互为舞伴的男女彼此笑得直不起腰来,有的女孩跳到半截便红着脸跑回围观的人群中。
田秀秀毫不忸怩,跟着就跳,跳着就会。她在舞场中旋转着,欢笑着。
夜深了,一多半人已经散去,准备彻夜狂欢的年轻人把椅子收拢,在礼堂一角围成一个小圈。七八十人聚在一起,时唱时跳。礼堂的其他角落,还有几个不大的群体活动着。
跳舞的人最多,最热闹。那个像大龙虾一样的晚会主持人也是艺术系的,叫夏天波,在这个圈子里张罗着,起哄着。他不断地邀请田秀秀跳舞,使得一直紧跟着田秀秀的宫小明有点不自在。宫小明也便插空尽可能地邀请田秀秀,但是宫小明跳得很拘谨,舞步也很生疏,像阳光下的豆芽菜。夏天波则嘻嘻哈哈,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舞姿放肆而调皮,经常把田秀秀搂得与自己贴得很近。当田秀秀略有躲闪的时候,他便装出满不在意地仰着脖子,讽刺地摇摇头。
田秀秀今天穿了件白色毛衣,绷紧着身体,显出她的健美和苗条来。她在开心的旋转中,目光一直扫视着在礼堂对角线那个清谈沙龙中的杜永康。
渐渐的,那圈人和靠近它的另一圈人合并了,这样,清谈的沙龙和这个狂欢歌舞的群体就紧紧相邻了。杜永康在很近的距离看着田秀秀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
明天就放寒假了,一早,同学们就会各奔东西了。他和田秀秀同住雁城,想约她一起回家,也好为寒假的来往做点铺垫。但是,在今天的晚会上,他多少有点丧失了成熟男人的自信。
清谈的人群还在清谈,他也一直能够保持着语出惊人、见识高人一筹的地位。然而,自从田秀秀走到台上以几曲美丽的歌声和清秀的形象被选为校花时,青春美丽、能歌善舞成了今晚成功的唯一标志,他觉出了自己已不那么年轻,觉出了在这场青春角逐中劣势的一面。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赞美成熟。田秀秀一晚上被簇拥得花团锦簇,让他感到自己有那么点寒酸,个子不够高,也就是说矮了一点;身体不够瘦,也就是说壮了一点;脸不够年轻,也就是说太成熟了一点;思想不够简单,也就是说深刻了一点。此刻,当他在这个清谈的沙龙中维持着雄辩滔滔的地位时,这是一种勉为其难的支撑。与相邻的准备彻夜狂欢的群体相比,他身边只剩下二三十人,显得冷清多了。
狂欢的人群不由分说地把舞台灯光更多地调度过去,那里更明亮了,也更热闹了。这边灯光稀薄,人们也不很兴奋,大都没有再坚持的意思,人们在陆陆续续地撤退。
听见田秀秀咯咯咯的笑声,她的目光甩来甩去扫过这里,没做任何停留,她的白毛衣在灯光下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在与那些男生对舞时,看见她托起自己的胸脯,拉长自己的腰身,显得青春而性感。
他感到了内心的折磨,他几次想提起自己的勇气和骄傲,径直走过去,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田秀秀,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幻想着田秀秀会停止舞蹈,对向她献殷勤的男生们摆摆手,跟着他肩并肩走出礼堂,把一片惊愕的目光丢在身后。
这种昼梦如果非常遥远,是可以想象的。但现实的一切,使这种自我欺骗未免显得可笑。他不停地想着,现在,我应该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对她说几句话,但他总是找不到站起来的感觉,总是找不到那边气氛冷却下来的机会。
田秀秀虽然在与男同学欢快地说笑、舞蹈和玩耍中像一朵开放的鲜花,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旋转中,她扫视着杜永康,并且觉出了对方那种要走过来又没走过来的动向。
那个角落剩下的人更少了,当只有五六个人的时候,她注意到杜永康在作最后的犹豫,在左右张望着,寻找站起来的感觉。
好几次她跳完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的座位侧对着杜永康,距离很近。有一次,她发现杜永康扶着椅背站起来了,好像就要往这边走了,正在这时,“大龙虾”夏天波一下切过来,手扶着她的椅背,在她旁边坐下了,把她的视线都遮挡了。当夏天波再一次站起来向田秀秀邀舞的时候,她发现杜永康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了。
一瞬间,她觉得十分没劲。原打算的彻夜狂欢此刻也失去了热
情。她不想跳了。于是,她站起来,准备走了。夏天波说:我送你回去。宫小明说:我会送她的。田秀秀说:谁也别送了,你们玩吧。她很疲倦地站起来,将挂在椅子上的外衣搭在肩上,拉开椅子往
外走。她用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下那边,杜永康似乎也在迅速地收着
尾,有一种要离去的意思。她撩了一下短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杜永康随即起身,和最后几个清谈伙伴摆了摆手,跟了出去。这边的夏天波看着杜永康跟出去的背影,扭过头,和同样跟踪着
杜永康背影的宫小明目光相遇了。夏天波垂着眼,把颧骨下的肌肉讽刺
地向上一堆,哼了一声,朝杜永康的方向撇了一下。宫小明站起来,急步跟了出去。走出礼堂的时候,田秀秀在黑暗中回头看了看,灯光明亮的舞台
衬着杜永康匆匆走来的形象。她再一次感到失望,甚至有些难过。她一转身,沿着一条黑暗的小路走入一栋楼的阴影中。田秀秀在后半夜的校园里独自徘徊了很久,她手摸着路边的松墙慢慢走着。她不是刮来刮去的风,她是寂寞的夜,是夜的幽灵。
身上的汗早被夜风吹干了,脊背凉丝丝的,脸颊被汗水浸透,又晾干,皮肤抽得紧紧的。她眼前又浮现出杜永康匆匆走来的形象,那表情有些猥琐。她慢慢感到自己平静了,她没有必要难过,她原本就应该轻松而自在。这样想着,她有意加快步子,像阵风似的回到宿舍。
在灯光下,她翻看着近来写的一些诗,除了几首有那么点抽象永恒的主题之外,大多数诗,她都用力把它们撕碎了。
八
天亮了,田秀秀把旅行袋夹在自行车后面,准备骑车回家。太阳很好,天不算冷。
夏天波和宫小明都来了,两个人之所以和她这么熟,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们都住在雁城。在雁城时互不认识,到学校却认了老乡。三个人自然相约同行。他们推着车刚刚走出校门,杜永康赶了上来:田秀秀,咱俩一块儿回好吗?
田秀秀看了他一眼,很随便地说道:他们也跟我一起走。
杜永康说:那更好了,来,把你的旅行袋放在我这儿。说着,就摘下田秀秀自行车后架上的旅行袋。
田秀秀扭头看着他,拒绝道:不用。她刚才已经这样拒绝了夏天波和宫小明。但杜永康不容分说地拿过旅行袋就夹在了自己的自行车后面,三下两下系牢,说:这样才不会影响速度。
田秀秀看着杜永康,那两个骑士也都看着杜永康。田秀秀突然推了两下车,一侧身骑了上去,三个男性紧随其后,与她平行。拐过校园边的沙石路,冲上一个缓坡,又走了一段村边的柏油路,就上了通往雁城的公路。田秀秀迎风轻轻地哼着歌,观览着两边的风景。
突然,她来了一点兴奋,一下子加快速度,飞快地朝前骑去。在雁城上中学时,她的车速就可以把所有的男生都甩在后面,她这个不打招呼的突然加速把三个男性拉得很远。后面的三个人反应过来时,开始狂追。
公路是平坦的,夏天波和宫小明俯下身,骑着各自的轻便自行车飞快地追上去。杜永康的车是加重车,已经比较旧了,也拼尽全力在后面紧跟着。
田秀秀俯下身像个赛车手,追过好几辆拖拉机,追过一辆又一辆自行车,在公路上风一样掠过着。两个年轻人相距几十米紧紧追赶,再后面的一二十米,杜永康也紧追不放。
这是从生命深处漾出的一种追逐,一种挑逗,一种竞争,这里的含义三个男性都感觉到了。夏天波这时不仅觉出了后面的杜永康,也觉出了旁边的宫小明。宫小明的感觉是同样的。两个年轻人都拼命寻找着自己的优越,想办法超前。
田秀秀向前疾行的时候,不时回过头扫视一下后面追赶的阵营。她看出了夏天波和宫小明两个人在并肩追赶,杜永康被落在最后。她现在顾不得做更复杂的思考,只想把男人们甩在更远一点的距离。现在,和他们相距有百米左右了,她感到一种解气的快感。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公路上新鲜的马粪还冒着白汽。一只小狗横过马路,被她吓住,跑了几步。在一段公路的转弯处,她朝后一看,清清楚楚看见杜永康俯身骑在最后,远远看到了他行李架上的那只旅行袋,不觉掠过一丝对杜永康的同情。
地形开始了丘陵地带的起伏,有了坡度,柏油路一上一下,快速的骑行给人以飞翔的感觉。每当遇到上坡的时候,杜永康就和宫小明他们接近了,在平坦的道路上,他们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
突然,田秀秀改变了通常的骑车路线,拐上一条土路,她想走一条超近的山路回家。土路当然不及公路平坦,路面颠簸,坡度起伏剧烈。三个男性也都毫不犹豫地离开公路,跟了上来。
在平坦的公路上,两个在城市骑惯了车的年轻人始终还保持着领先于杜永康几十米的优势,进入山路了,这种优势就被逐步消除。
杜永康在农村的这些年中骑惯了山路。遇到上坡,他显然更有耐力;下坡的时候,能够更冒险地利用下坡的冲力,遇到急转弯,可以玩命似的左右迂回。经过一段蛇形弯曲的下坡路,杜永康已经把两个年轻的对手甩到后面了,远远看见田秀秀那件粉红色的上衣时隐时现。这是一段非常危险的下坡,左面是陡直的黄土山坡,右面是旱季干枯、雨季走山洪的沟壑。坡度很大,左右弯曲着。为了速度,尽量不刹车,真有那么点惊心动魄。
又一个上坡,他气喘吁吁地一点点逼近了田秀秀。田秀秀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山坡很陡,田秀秀用力一下一下蹬着,车几乎要停下来。过了最高点,她放开速度,一溜烟冲下去。杜永康也过了最高点,同样一溜烟追过去。在前面一个拐弯处,大概是沙石的滑动,看见田秀秀摔倒了。他冲过去,捏闸减速,准备下车。田秀秀已经又跳上车,往前疾行。
这一面视野比较开阔了,刚才山坡相夹的狭窄感觉消失了,前面烟气蒙蒙地展开的就是雁城,看见漫在山坡上的羊群。田秀秀还在一路狂奔着。
一段连环拐弯、充满起伏的追逐,杜永康大汗淋漓,衣服全部湿透,他觉得自己在用男人的最后一点力量来进行这个角逐,这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玩命。他不知道前面这个女孩子哪来这么大的耐力,如果不是这个追逐,他早就会瘫倒在地。自己把一个男人的力量耗尽了,又在消耗着另一种力量,他对对方这种发狂一样的冲刺生出一种发狠的情绪来。
又是一段惊险的下坡,两面是枯黄的野草荆棘,岩石和黄土拥挤着,一辆马车哼哧哼哧,蹄子打着滑迎面上来。杜永康掌握着速度又掌握着安全,从马车和岩壁间穿过。看见田秀秀一个急转弯,冲进了野草灌木遮蔽的荒坡。一时间,他失去了方向。
他停车寻看了一下,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一道践踏的痕迹。他推着车,迎着刮脸的野草荆棘,用手拂动着往前走。看见田秀秀的红色自行车靠在一棵老榆树上。前面豁然开朗,一个绝壁直落下去,悬崖上立着一块高高的岩石,岩石就是绝壁上的一个笋尖。
田秀秀把手臂扶在岩壁上,背对着他,面向着豁然开朗的平原和城市。
他气喘吁吁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汗水,看见田秀秀脖颈上水淋淋的,被汗水浸透的身体蒸发着年轻女孩特有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田秀秀还是一动不动,她自然早已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杜永康伸出手捉住她的肩膀,对方显得非常顺从,让他意想不到。他轻轻地把她翻转过来,看见一个汗水湿润的脸,那张脸听任摆布地微微仰着。
杜永康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吻了田秀秀。
突然,田秀秀低下头,抵在他的胸前哭了起来,哭得挺伤心。杜永康猛然爆发出一个冲动,把被汗水和泪水润透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地吻她。田秀秀往常像男孩子一样挺拔的身体,此刻绵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这是一个深长的吻,是相互进入对方身体的吻,是一个给予和占有的吻,是一个顺从和支配的吻。
在这空无一人的悬崖绝壁旁,杜永康有什么欲望升起来了,田秀秀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擦干泪水,朝远处看了看。左侧还是直立的青色岩石,正前方展开的是烟气霭霭的平原、村庄和城市,四周被荒草和岩石夹住。面对着开阔的任人俯瞰的世界,真有一种洞中看天的感觉。
田秀秀撩了撩头发,推起车,钻过茅草灌木回到路上。杜永康随着她一起走出来。
两个年轻人正扶着车寻寻觅觅地搜寻着。看着他俩从草丛中出来,看着他俩的表情,端详着这里的故事。
田秀秀什么都没说,翻身上车,一路下坡,飞快地远去了。
九
家里停电,点上了蜡烛。一支白色的蜡烛。杜永康坐在黑暗中凝
视着烛光,幻想着与田秀秀相关的故事。咱们家怎么不买红蜡烛?他问。妻子吴敏正守着熟睡的女儿,手里织着毛衣,回答道:红的白
的,照起亮来有什么差别?杜永康自嘲地一笑:实用上没什么差别,情趣上有些差别。一个蜡烛有什么情趣不情趣的?吴敏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一家工厂的职工宿舍,平房,吴敏在厂里当会计。一间房倒
是很深很大,水泥地斑驳脱落,墙壁年代久远,在烛光的微亮中尤其显得黯淡陈旧。
这是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这个寒假或许注定了杜永康人生的一个小小转折。他曾两次去田秀秀家里,田秀秀淡淡地接待了他,同时也淡淡地拒绝了他。就是这种淡淡的接待又淡淡的拒绝,使他一下跌入一个复杂的男人情绪中。
如果田秀秀兴高采烈地接待了他,两个人演绎出情投意合、热烈爱恋的故事,这个寒假就会在成功和幸福中度过了。淡淡的拒绝,使他在痛苦、悻恼之余,生出了一个发奋的念头,他要写一篇小说,并由此踏上文坛。
写小说的时候,有关田秀秀的故事就在眼前飘摇浮动:那悬崖绝壁前的热吻,在她家里的冷淡面孔,再往前一点的追忆,都栩栩如生。小说的题目是“在过去的日子里”。
当然,故事将在他冒雨驮着行李离开学校时结束。这个故事可以把他弥漫心头的情感作一个表达。小说既可以为自己争取文学的成功,他也充分幻想了故事发表后将在田秀秀那里激起的感情波澜。
最初的写作是比较艰难的。写了几稿提纲,写了无数种开头。每当他离开遐想的时候,面对的是眼前家庭的现实。他在屋里有些焦灼地走来走去。
吴敏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实在写不下去了,就到外面散散步。
杜永康站住,双手叉着腰,看着蜡烛苗在他走动撩起的气流中斜飘着,火苗升起一丝黑烟,烛光照亮的人影在墙上跳动。他对吴敏说:我给你讲讲我要写的小说,你帮我参谋参谋。说着,他拉过椅子面对吴敏坐下。
他叙述着这个含着某种微妙成分的故事。吴敏一边垂眼织着毛衣
一边听着。过了好一会儿,问了一句:真有这个女孩吗?杜永康愣住了:有人物模特,但故事总是要虚构的。吴敏还在织着毛衣,并不在意自己刚才的提问,也不在意丈夫的
回答。又停了一会儿,她问:你写的女孩,当时几岁呀?杜永康问:怎么?她说:师生之间不应该有这种感情纠葛,如果女孩不到十六岁,
那算少女,问题就尤其严重。杜永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了想,说:我要通过故事写出美好的人性。他一边讲着,一边感到自己的讲述已失去热情。
天下一切讲述都必须有对象,成功的讲述要面对激动你的对象。眼前浮现出田秀秀挺拔而窈窕的身段,她那白得发亮的面孔,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田秀秀的手白白的,嫩嫩的,修长的,很好看,那一天接吻时,他摸着她的手,润泽的手感现在似乎还在。
房间里烛光抖动,照着吴敏端正平常而又略显憔悴的脸,一副眼镜更是夺去了原本不多的女性感。她织毛衣的双手利索地重复动作着,那双手显得干瘦,手的质感是他早已熟悉的:比较热,比较潮,常常有些手汗。他不能说什么了,又闷闷地在写字台前坐下,凝视着白蜡烛上跳跃的火苗,思想处在停滞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吴敏拿着手里织的毛衣走过来,在他身上比画着。她织的是一只袖子,比着他手臂的长短,一边比一边说:还差一点。
屋里暖气很热,妻子穿着件棉毛衫,杜永康闻见妻子衣领中发散的气息,那是一个稍显孱弱的女人的气息,一下子触动了多年相濡以沫的情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妻子一边往下退着他的手,一边说:放开,我急着把它织完呢。你没看你那件毛衣,胳膊肘都磨破了,袖口也坏了。
妻子的声音有一种让他感到安静的母亲的意味,和田秀秀纠葛的、燃烧的、冲突的硝烟淡化了,隐去了。妻子的乳房隔着薄薄的棉毛衫在眼前善良地凸起着,他把妻子搂过来,隔着棉毛衫吻着、蹭着她的乳房。
你不是在写东西吗,怎么不分时间地点呢?妻子细声慢语地嗔责他。
他反而冲动起来,撩起妻子的棉毛衫就把头钻进去,像小孩拱奶一样贪婪地吮吸起来。妻子站在那里,既不排斥,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善良地给予着。
过了一会儿,当他的吮吸更冲动起来时,妻子很坚决地推开他:快写你的东西吧。一边说着一边温和地摸摸他的大脑袋:别闹了,快去写东西,你不是指着这个出人头地吗?
妻子的话不但没有平息他的冲动,反而使他更加狂热起来,他把妻子的身体紧紧箍在两臂之间,狂吻着她的胸脯,最后索性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把妻子放倒在床上。
妻子推着他:你这是干吗?
我行使我的权力!
杜永康不顾一切地把妻子的衣服解除了,妻子的身体是娇小的,绵软的,他以一种既爱抚又发狠、既温存又疯狂的占有释放着自己的能量。妻子娇小的身体在他粗壮结实的身体的压迫和攻击下,似乎毫无抵抗之力地呻吟、扭动和推搡着,常常让他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妻子在床上比在床下要好得多,她唯有在床上,才会表现出一种在平常几乎不曾有的娇嗔来。
事情完了,妻子躺在那里,对他说:今天又是这样突然地来,什么措施也不采取,你还想让我再做手术哇?
在烛光快熄灭的时候,妻子穿上衣服坐起来,她说:你今天不要写了,睡吧,我抓紧着把毛衣织完,开学你好穿件新的。
杜永康伸展着身体仰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很空虚。
烛光晃动的天花板上,布着隐隐约约的上帝的眼睛。窗外有邻居到水龙头打水、走动的声音,有水龙头时开时关哗哗流水的声音。有谁家在水龙头洗着墩布哐当哐当的声音,有小孩哇哇啼哭的声音。
听见女儿在小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这个家虽然简陋,虽然没有大学里的歌舞辉煌,虽然没有山路骑车的浪漫追逐,没有一派天地展开的风光,但是有让你灵魂安息的温馨。
当然,也是一个没落简陋的温馨。
昏暗中,能够闻到妻子的气息,女儿的气息,自己的气息,和这些陈旧家具的气息。几只箱子是从北京带到农村,从农村又带到这里,十几年跟随他,或跟随吴敏;书架上的书,也是从北京带到农村,又带到这里,十几年跟着他,或跟着吴敏。现在合在一起,加上几件他们婚后添置的简单家具,就布成了这个简单的格局。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是这个房里的男人、丈夫和父亲。他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到女儿床边,看了看两岁女儿的小脸,俯下身轻轻用胡子扎了扎。妻子横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欣赏地笑了:看你,囊糠糠的,别把孩子的脸扎破了。
他回到写字台前坐下,蜡烛早已换了一支,当然还是白色的。白色就白色吧,他就在白蜡烛的光照下开始写红蜡烛的故事。
十
自从把圣洁的初吻交给杜永康之后,田秀秀觉得自己整个变了一个人。
回到家了,这儿有她熟悉的雁城街道,雁城市郊的蛤蟆岭、黄土坡,有她熟悉的小院,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狗儿。小院里砖房土地,晾衣服的铁丝,狗窝,一棵半尺高的小树苗。房顶上戴着帽子的黑烟囱,檐上几株枯黄的草。
左邻右舍大人小孩的吆喝声,后面院子里,一家豆腐坊早晚冒出的豆浆味,混淆着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马的嘶鸣声、车夫的鞭子声,布成一派雁城市郊的市井图画。
她表面上还是那样说话快、动作快,在院子里和家人吆吆喝喝,风一样刮来刮去。家里的炕早已改成床了,吃饭时在正房摆上小方桌。爸爸妈妈还是那样敦厚,黑红着脸,盛饭、布菜。她还是对弟弟又指点又安排,摆好筷子小碟,搬来板凳,扮演了一个上有父母、下有弟妹、衔接全家的角色。
添饭,盛汤,站起来又坐下,拉抽屉找勺,里里外外,她还是男孩子一般的节奏。倒是弟弟性情慢慢地坐在那里,拨拉碗里的饭,搛着盘里的菜,言语不多。
田秀秀手脚没停过,就是坐下吃饭的时候,也是一边吃一边张罗着。用抹布擦一下溢出碗的汤,菜碗菜盘摆得不匀称,她伸手做一下调整。弟弟的筷子掉地下了,她转身又补上一双筷子。在忙乱中,她的心中便掩盖了什么。
她把一小块带鱼放在嘴里,吃出黄豆大小的一截鱼骨,上边有一个尖锐的刺,它在嘴里的感觉很像图钉。当她用舌头整理它的时候,不由得端着碗停住了,目光有点恍惚。悬崖绝壁前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出来,她看见自己和杜永康在荒草包围中搂在一起。
杜永康寒假里来过两次,她都淡淡地将对方拒绝了。而内心的冲突,她每日都能感到。
秀秀怎么不吃饭,想什么呢?母亲腮帮子大大的,抬起眼瞄了她一下,问道。父亲一仰脖喝干了又一小盅酒,在饭桌上挑挑拣拣地吃着炸花生米,拌豆芽菜,很专注地盯着饭桌。
田秀秀抖了一下头,吐出那块带着尖锐鱼刺的鱼骨:没想什么,鱼刺扎着我了。说着,便又恢复鸡啄米一样的快频率,很快吃完饭,擦着嘴站了起来。
收拾碗筷自然还是她的事,她围上围裙,一会儿,就将饭桌、厨房的案台、炉火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厅扫干净,厨房也扫干净,院子又重新收拾一遍。
只要她一到家,院子内外都会变得窗明几净。这个家,父亲不收拾,母亲不多收拾,弟弟懒得收拾,妹妹不会收拾。每当她收拾的时候,母亲会说:还是咱们秀秀爱干净。那时候,田秀秀就会感到母亲打量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点特别。那是一个欣赏之余又有点生分的目光。
这时,田秀秀就会非常清楚地感到,自己和这个家庭没有血缘关系,她应该有一个白白净净的母亲,或许还有一个白白净净的父亲。
回到自己的小屋了,这是朝西的一间小房,和朝东的一间小房隔院相对,那边住着弟弟,两间小屋都是随着他们慢慢长大,买砖找瓦前前后后自己盖起来的。
屋子不大,光线不明,她坐在那里,把那天和杜永康在小饭店里吃饭时剩下的半截红蜡烛拿出来。天慢慢黑了,她不想开灯,划着火柴,把这支蜡烛点亮。蜡烛还有三寸来高,一个凹形的顶端,汪汪地托着一点融化的红色液体。半焦半白的烛芯上,逐渐升起了金黄色的火苗。最初只有绿豆那么大,而后黄豆那么大,再后来就是半寸来高的火苗了,像一个黄熟的麦穗在风中微微晃动。她很近地凝视着它,能够感觉到烛光的烘热,能够闻到蜡烛燃烧的香气。烛光像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火苗。她可以走进自己的眼睛里,看到眼睛里的世界。
她面临的冲突是再清楚不过的,悬崖绝壁前的初吻,那天旋地转和腾云驾雾触电般酥软的感觉,触动了隐藏多年的女孩子的本性。她想起小时候在蛤蟆岭上看到的小男孩比赛尿尿的场面。
有了这个透入身体的有血有肉的吻,她生命深处的女性感觉复苏了。
四年多前,在中学的那个小屋里发生的一切,那烘烤她身体的热度和气息,那让她感到分外亲切的男人气味,那里的床单、被子、鞋子、袜子、脏衣服、煤油炉,煤油炉旁的挂面、鸡蛋,桌子上的书本、钢笔、墨水,挂在铁丝上的衣服、裤子,都带着诱人的气息,盎然出现。
她早已过了十八岁的生日,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了,这个被人们称之为“爱”的感情,此刻既殷实又浪漫地摆在面前。事情很简单,她爱上了一个她不能爱的男人──对方有妻子,有孩子。几年前心旌飘摇的朦胧情感被耽误了,当重新续起它并渴望着展开的时候,它已经失去了合法性。
在这个小城市长大,并在这种文化氛围中熏陶起来的女孩子,知道什么是不能逾越的,特别是在生命深处的,与直接导致自己出生的那颗受精卵的暧昧来历相联系的自卑,使她尤其不敢随随便便往前走。
前边就是悬崖绝壁,往前走一步,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清白、所有的勇敢和磊落,包括在男孩子面前的全部骄傲都会毁掉。
流着红色眼泪的蜡烛在一点点变矮,只有不到两寸高了。
她凝视着它,咬着自己的下唇,生出一个决断,她要把这个蜡烛烧尽,不再留下任何记忆!当她那天把这截红蜡烛收起来放在口袋里的时候,下意识已经把它作为一份信物。今天,她要终止这个感情的象征。
蜡烛上面那凹形的哭泣托着金色的火苗正一点点矮下去,还剩两寸多了。火苗更旺了,烛泪更多地流下来。
她在心中发出一个意念:这一截蜡烛燃完,就表明和杜永康的故事从此结束。以后只做平常的朋友。中学小屋里的故事,断崖边接吻的故事,小饭店面对红蜡烛相视的故事,都不存在了。
当这样一个意念发出来后,蜡烛的燃烧就有了极大的象征意义。它的每一点燃烧,高度的每一毫米降低,在她看来都是巨大的誓言,在铸造一个不可逆转的结局。只要燃尽了,蜡烛芯会在一摊不成形的红色斑驳中倾倒,火苗会一点点熄灭,会在这一泊不成形的眼泪中升起一缕黑烟。黑烟完全熄灭,红蜡烛的故事就不存在了,她和杜永康的关系就永远打上了句号。
她将永远轻松自在,骄傲洒脱,风一样刮来刮去。她将永远忘记那颗受精卵中的猥琐懦弱所带来的屈辱。
蜡烛在一点点降低,只剩一寸来高了,多日来折磨她的痛苦就要结束了。再过一会儿,她将把斑驳的蜡油擦掉,唱着歌,领着狗,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发疯一般的骑车了。她会把中学时代的男同学全部找来,扫荡一般奔到蛤蟆岭上,到当年一群孩子比赛尿尿的地方,欢笑着在断崖旁照相、唱歌,谈论各自的生活。不光有男同学,还有女同学,中间可能还有一些是对子,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相互起哄。
阳光会洋洋洒洒地照耀着她。她会站起来,唱一支黄土高原的民歌,唱上一首信天游。悠远的歌声一直飞到远处,漫上对面的黄土坡,漫上后面更高的山脉,把天空唱亮。
蜡烛又矮了一些,红色的蜡油汪汪地溢出向上的凹面,烛芯开始有了一点点倾斜。一个折磨她的故事将在刚刚开始的时候被终止,她感到自己的坚决。然而,内心的冲突也强烈地控制着她。她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盯着眼前的蜡烛。离燃尽没有多长时间了,那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一旦发生就不可挽救了,她突然在心中叹息了一下,把蜡烛熄灭了。
虽然情节有些老套,结局有些出人意料,但对于认识人性和爱情,还是很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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