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8:12

撒哈拉沙漠的三毛

 其實,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來長期留了下來,又是為了荷西,不是為了我。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夠了,我的感動不是沒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了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那期書里,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于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來定居時,因為撒哈拉沙漠還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國的屬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這种情怀,在我認識的人里面,几乎被他們視為一個笑話。
  我常常說,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卻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
  也有比較了解我的朋友,他們又將我的向往沙漠,解釋成看破紅塵,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別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
  等我給自己排好時間,預備去沙漠住一年時,除了我的父親鼓勵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朋友,他不笑話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來,等我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我。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划的。
  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里受苦時,我心里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
  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8:34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結束了一切的瑣事,誰也沒有告別。上机前,給同租房子的三個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關上了門出來,也這樣關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
  飛机停在活動房子的阿雍机場時,我見到了分別三個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軍裝式的襯衫,很長的牛仔褲,擁抱我的手臂很有力,雙手卻粗糙不堪,頭發胡子上蓋滿了黃黃的塵土,風將他的臉吹得焦紅,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卻好似有受了創傷的隱痛。
  我看見他在這么短暫的時間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劇烈的轉變,令我心里震惊的抽痛了一下。
  我這才聯想到,我馬上要面對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個重大考驗的事實,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調的幼稚想法了。
  從机場出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難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半生的鄉愁,一旦回歸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內心的深處,多年來是我夢里的情人啊!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
  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凄艷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荷西靜靜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你的沙漠,現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點點頭,喉嚨被梗住了。
  “异鄉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不是因為當時卡繆的小說正在流行,那是因為“异鄉人”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确切的稱呼。
  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向來不覺得是芸芸眾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軌道,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
  机場空蕩蕩的,少數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個枕頭套,跟著他邁步走去。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8:53

從机場到荷西租下已經半個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為我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我們走得很慢,沿途偶爾開過几輛車,我們伸手要搭車,沒有人停下來。走了快四十分种,我們轉進一個斜坡,到了一條硬路上,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
  荷西在風里對我說:“你看,這就是阿雍城的外圍,我們的家就在下面。”
  遠离我們走過的路旁,搭著几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數几只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見了這些總愛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對于我而言,這是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風里帶過來小女孩們游戲時發出的笑聲。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說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后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它,并不是掙扎著在生存,對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优雅起來。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終于,我們走進了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
  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我,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他汗流浹背的將大箱子丟在門口,說:“到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這個家的正對面,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遠就是廣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里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不斷的風劇烈的吹拂著我的頭發和長裙。
  荷西開門時,我將肩上沉重的背包脫下來。
  暗淡的一條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將我從背后拎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一种很平淡深遠的結合,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盡了,我抬眼便看見房子中間那一塊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鴿灰色的天空。
  我掙扎著下地來,丟下手里的枕頭套,赶快去看房間。
  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間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橫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只有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么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
  廚房是四張報紙平舖起來那么大,有一個污黃色裂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馬桶,沒有水箱,有洗臉池,還有一個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不實際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9:15

我這時才想上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看看通到哪里。荷西說:“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買了一只母羊,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以后我們可以有鮮奶喝。”
  听見我們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陣。荷西急著問我對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見自己近似做作的聲音很緊張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布置。”
  說這話時,我還在拼命打量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面沒有再涂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抬頭看看,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牆左角上面有個缺口,風不斷的灌進來。打開水龍頭,流出來几滴濃濃綠綠的液体,沒有一滴水。我望著好似要垮下來的屋頂,問荷西:“這儿多少錢一個月的房租?”
  “一万,水電不在內。”(約七千台幣)
  “水貴嗎?”
  “一汽油桶裝滿是九十塊,明天就要去申請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語。
  “好,現在我們馬上去鎮上買個冰箱,買些菜,民生問題要快快解決。”
  我連忙提了枕頭套跟他又出門去。
  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墳場,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來了,鎮上的燈光才看到了。
  “這是銀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邊,郵局在法院樓下,商店有好几家,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綠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那排公寓這么整齊,是誰住的?你看,那個大白房子里有樹,有游泳池——我听見音樂從白紗窗帘里飄出來的那個大廈也是酒家嗎?”
  “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白房子是總督的家,當然有花園,你听見的音樂是軍官俱樂部——。”
  “啊呀,有一個回教皇宮城堡哪,荷西,你看——。”“那是國家旅館,四顆星的,給政府要人來住的,不是皇宮。”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見好多。”
  “他們住在鎮上,鎮外,都有,我們住的一帶叫墳場區,以后你如果叫計程車,就這么說。”
  “有計程車?”
  “有,還都是朋馳牌的,等一下買好了東西我們就找一輛坐回去。”
  在同樣的雜貨店里,我們買下了一個极小的冰箱,買了一只冷凍雞,一個煤气爐,一條毯子。
  “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買了,你不中意,現在給你自己來挑。”荷西低聲下气的在解釋。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這家店只有一個,煤气爐都是一樣的,再一想到剛剛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興趣都沒有了。付錢的時候,我打開枕頭套來,說:“我們還沒有結婚,我也來付一點。”
  這是過去跟荷西做朋友時的舊習慣,搭伙用錢。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9:36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著的東西是什么,他伸頭過來一看,嚇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將枕頭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錢。
  等我們到了外面時,他才輕聲問我:“你哪里弄來的那么多錢?怎么放在枕頭套里也不講一聲。”
  “是爸爸給我的,我都帶來了。”
  荷西繃著臉不響,我在風里定定的望著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習慣長住沙漠的,你旅行結束,我就辭工,一起走吧!”
  “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為什么要辭工作?”荷西拍拍枕頭套,對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來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強而內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會厭它。你有那么多錢,你的日子不會肯跟別人一樣過。”
  “錢不是我的,是父親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們就存進銀行,你——今后就用我賺的薪水過日子,好歹都要過下去。”
  我听見他的話,几乎憤怒起來。這么多年的相識,這么多國家單獨的流浪,就為了這一點錢,到頭來我在他眼里還是個沒有份量的虛榮女子。我想反擊他,但是沒有開口,我的潛力,將來的生活會為我證明出來的。現在多講都是白費口舌。
  那第一個星期五的夜間,我果然坐了一輛朋馳大橋車回墳場區的家來。
  沙漠的第一夜,我縮在睡袋里,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溫下,我們只在水泥地上舖了帳篷的一塊帆布,凍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們去鎮上法院申請結婚的事情,又買了一個价格貴得沒有道理的床墊,床架是不去夢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請送水時,我又去買了五大張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個鍋、四個盤子、叉匙各兩份,刀,我們兩個現成的合起來有十一把,都可當菜刀用,所以不再買。又買了水桶、掃把、刷子、衣夾、肥皂、油米糖醋……。
  東西貴得令人灰心,我拿著荷西給我薄薄的一疊錢,不敢再買下去。
  父親的錢,進了中央銀行的定期存戶,要半年后才可動用,利息是零點四六。
  中午回家來,方才去拜訪了房東一家,他是個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碼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們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內的髒東西,我先煮飯,米熟了,倒出來,再用同樣的鍋做了半只雞。
  坐在草席上吃飯時,荷西說:“白飯你撒了鹽嗎?”“沒有啊,用房東借的水做的。”
  我們這才想起來,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來的濃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飯,自然不會想到這件事。
  那個家,雖然買了一些東西,但是看得見的只是地上舖滿的席子,我們整個周末都在洗掃工作,天窗的洞洞里,開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們在探頭探腦。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39:53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礦工地了,我問他明日下午來不來,他說要來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們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來回的路程。
  那個家,只有周末的時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來,夜深了,再坐交通車回宿舍。我白天一個人去鎮上,午后不熱了也會有沙哈拉威鄰居來。
  結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常常跟了賣水的大卡車,去附近几百里方圓的沙漠奔馳,夜間我自己搭帳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為軍團司令的關照,沒有人敢動我。我總也會帶了白糖、尼龍龜線、藥、煙之類的東西送給一無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我的心才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枯燥和艱苦。這樣過了兩個月獨自常常出鎮去旅行的日子。
  結婚的事在我們馬德里原戶籍地區法院公告時,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來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個离不開的地方。
  那只我們的山羊,每次我去捉來擠奶,它都要跳起來用角頂我,我每天要買很多的牧草和麥子給它吃,房東還是不很高興我們借他的羊欄。
  有的時候,我去晚了一點,羊奶早已被房東的太太擠光了。我很想愛護這只羊,但是它不肯認我,也不認荷西,結果我們就將它送給房東了,不再去勉強它。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40:09

 結婚前那一陣,荷西為了多賺錢,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繼夜的工作,我們無法常常見面。家,沒有他來,我許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動手做了。
  鄰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這個太太是個健悍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女人。
  每次她去買淡水,總是約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時水箱是空的,當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買好十公升的淡水,我總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沒有用?這一生難道沒有提過水嗎?”她大聲嘲笑我。
  “我——這個很重,你先走——別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面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
  提水到家,我馬上平躺在席子上,這樣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時候煤气用完了,我沒有气力將空桶拖去鎮上換,計程車要先走路到鎮上去叫,我又懶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子,蹲在門外扇火,煙嗆得眼淚流個不停。
  在這种時候,我總慶幸我的母親沒有千里眼,不然,她美麗的面頰要為她最愛的女儿浸濕了——我的女儿是我們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養大的啊!她一定會這樣軟弱的哭出來。
  我并不气餒,人,多几种生活的經驗總是可貴的事。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40:30

結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家里沒有書報,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机。吃飯坐在地上,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
  牆在中午是燙手的,在夜間是冰涼的。電,運气好時會來,大半是沒有電。黃昏來了,我就望著那個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
  夜來了,我點上白蜡燭,看它的眼淚淌成什么形象。
  這個家,沒有抽屜,沒有衣柜,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夜間灰黑色的冷牆更使人覺得陰寒。
  有時候荷西赶夜間交通車回工地,我等他將門卡塔一聲帶上時,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我沖上天台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我就又沖下來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過來,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頭跟他走。
  “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我雙手插在口袋里,頂著風向他哀求著。
  荷西總是很難過,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紅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點就要在了,留下來,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遠?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
  “不要多賺了,我們銀行有錢,不要拚命工作了。”“銀行的錢,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生活費我多賺給你,忍耐一下,結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來不來?”
  “下午一定來,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价錢,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赶做桌子給你。”
  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
  有時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間也會開了車來叫我。“三毛,來我們家吃晚飯,看電視,我們再送你回來,不要一個人悶著。”
  我知道他們的好意里有怜憫我的成份,我就驕傲的拒絕掉。那一陣,我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一點小小的事情都會触怒我,甚而軟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這么的美麗,而這儿的生活卻是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适應下去啊!
  我沒有厭沙漠,我只是在習慣它的過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著荷西事先寫好的單子去鎮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問問价錢。
  等了很久才輪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訴我,要兩万五千塊以上,木料還缺貨。
  我謝了他們走出來,想去郵局看信箱,預計做家具的錢是不夠買几塊板的了。
  走過這家店外的廣場,我突然看見這個店丟了一大堆裝貨來的長木箱,是极大的木條用鐵皮包釘的,好似沒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問他們:“你們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給我?”
  說這些話,我臉漲紅了,我一生沒有這樣為了几塊木板求過人。
  老板很和气的說:“可以,可以,你愛拿几個都拿去。”我說:“我想要五個,會不會太多?”
  老板問我:“你們家几個人?”
  我回答了他,覺得他問得文不對題。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叫了兩輛驢車,將五個空木箱裝上車。
  同時才想起來,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買了鋸子、榔頭、軟尺、兩斤大小不同的釘子,又買了滑輪、麻繩和粗的磨沙紙。
  我一路上跟在驢車的后面,几乎是吹著口哨走的。我變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樣,經過三個月沙漠的生活,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的消失了。我居然會為了几個空木箱這么的歡悅起來。
  到了家,箱子擠不進門。我不放心放在門外,怕鄰居來拾了我的寶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鐘就開門去看木箱還在不在。這樣緊張到黃昏,才看見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
  我赶緊到天台上去揮手打我們的旗語,他看懂了,馬上跑起來。
  跑到門口,他看見把窗子也擋住了的大木箱,張大了眼睛,赶快上去東摸西摸。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40:52

“那里來的好木頭?”
  我騎在天台的矮牆上對他說:“我討來的,現在天還沒黑,我們快快做個滑車,把它們吊上來。”
  那個晚上,我們吃了四個白水煮蛋,冒著刺骨的寒風將滑車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開包著的鐵條,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釘子弄得流出血來,我抱住大箱子,用腳抵住牆幫忙他一塊一塊的將厚板分開來。
  “我在想,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做家具,為什么我們不能學沙哈拉威人一輩子坐在席子上。”
  “因為我們不是他們。”
  “我為什么不能收,我問你。”我抱住三塊木條再思想這個問題。
  “他們為什么不吃豬肉?”荷西笑起來。
  “那是宗教的問題,不是生活形態的問題。”
  “你為什么不愛吃駱駝肉?基督教不可吃駱駝嗎?”“我的宗教里,駱駝是用來穿針眼的,不是當別的用。”“所以我們還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傷。”
  這是很坏的解釋,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這件事實在使我著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來,那一陣我們用完了他賺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將來的日子安穩一點。
  第三日荷西還是不能來,他的同事開車來通知我。
  天台上堆滿了兩人高的厚木條,我一個早晨去鎮上,回來木堆已經變成一人半高了,其他的被鄰居取去壓羊欄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對面垃圾場撿了好几個空罐頭,打了洞,將它們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寶貝,就會響,我好上去捉。
  我還是被風騙了十几次,風吹過,罐子也會響。
  ***
  那個下午,我整理海運寄到的書籍紙盒,無意間看到几張自己的照片。
  一張是穿了長禮服,披了毛皮的大衣,頭發梳上去,挂了長的耳環,正從柏林歌劇院听了《弄臣》出來。另外一張是在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蕩子(女)在舊城區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紅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麗,長發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張一張的過去,丟下大疊照片,廢然倒在地上,那對心情,好似一個死去的肉体,靈魂被領到望鄉台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條,這時候,再沒有什么事,比我的木箱還重要了。

aden 發表於 2017-9-2 10:41:16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么滋味,才不枉來走這么一遭啊!
  (其實,青菜豆腐都嘗不到。)
  沒有什么了不起,這世上,能看到——“長河落日圓,大漠荒煙直”的幸運儿又有几個如我?(沒有長河,煙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個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沒有瘦馬,有瘦駝。)
  ***孊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為荷西會回家來,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羅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風花雪月不起來了,我們想到的事,就是要改善環境,克服物質上精神上的大苦難。
  我以前很笨,做飯做菜用一個僅有的鍋,分開兩次做,現在悟出道理來了,我將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變成菜飯,這樣簡單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燭光下細細的畫出了很多圖樣的家具式樣叫我挑,我挑了最簡單的。
  星期六清晨,我們穿了厚厚的毛衣,開始動工。
  “先把尺寸全部鋸出來,你來坐在木板上,我好鋸。”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鋸出來的木板寫上號碼。
  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太陽升到頭頂上了,我將一塊濕毛巾蓋在荷西的頭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來,我不會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壓住木條,不時拿冰水上來給他喝,也將闖過來的羊群和小孩們喝走。
  太陽像溶化的鐵漿一樣洒下來,我被晒得看見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轉。
  荷西不說一句話,像希腊神話里的神祗一樣在推著他的巨石。
  我很為有這樣的一個丈夫驕傲。
  過去我只看過他整齊打出來的文件和情書,今天才又認識了一個新的他。
  吃完菜飯,荷西躺在地上,我從廚房出來,他已經睡著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輕輕上天台去,將桌子、書架、衣架和廚房小茶几的鋸好木塊,分類的一堆一堆區別開來。荷西醒來已是黃昏了,他跳起來,發怒的責怪我:“你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頭不語,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辯他体力不濟。要給他休息之類的話,荷西腦袋是高級水泥做的。弄到夜間十一點,我們居然有了一張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應該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靈上安息,所以他還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給我多添一點飯,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還得砌到牆里去,這個很費事,要多點時間。”
  吃飯時荷西突然抬起頭來,好似記起什么事情來了似的對我笑起來。
  “你知道我們這些木箱原來是裝什么東西來的?那天馬丁那個卡車司机告訴我。”
  “那么大,也許是包大冰柜來的?”
  荷西听了笑個不住。
  “講給你听好不好?”
  “難道是裝机器來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從西班牙買了十五口棺材來。”
  我恍然大悟,這時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問我家里有几人,原來是這個道理。
  “你是說,我們這兩個活人,住在墳場區,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覺得怎么樣?”我又問他。
  “我覺得一樣。”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來,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為這個意外,很興奮了一下。我覺得不一樣,我更加喜歡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們被法院通知,可以結婚了。
  我們結好婚,赶快彎到荷西總公司去,請求荷西的早班乘車證,結婚補助,房租津貼,減稅,我的社會健康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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