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销作品-情人
这是著名作家柯云路长篇小说创作中第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邂逅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从此为她打开了一个情爱初萌、新奇而又浪漫的世界。那时,他是她的老师。
多年以后,他们再度相逢在大学校园。男人已经结婚,而彼此的身份也由师生变为学友。蒙昧的回忆,她开始了对一个倾心相爱的男人在感情上的原始触摸。在三年之久的道德与激情的冲突中,终于迈出了他们称之为“悬崖绝壁”的一步。之后,男女主人公开始了炽热的相互阅读,相互冲突,相互纠缠。在那个感情经历中,真正表现为男人和女人。
小说细致描写了女性性意识的萌发,情爱朦胧的觉醒,爱情与性的关系,爱情与文化的相互影响,令人惊心动魄。
作者简介
柯云路,中国著名作家。人生最大爱好有三:哲学,科学、文学。在文学领域,著有长篇小说《新星》《龙年档案》《芙蓉国》等二十余部,屡屡引起轰动。在文学以外,著有文化人类学专著《人类时间》,历史研究专著《极端十年》,心理学专著《焦虑症患者》《工作禅二十四式》,教育学著作《情商启蒙》《中国孩子成功法》,婚恋研究专著《婚恋潜规则》《爱情真相》等,皆受到读者欢迎。《破译疾病密码》《走出心灵的地狱》与《破译命运密码》是作者关注当代人身心健康与人生智慧的代表性作品。
序曲
杜永康抓住田秀秀的双肩,把她轻轻揽过来。田秀秀很善良地对待了这个动作,当他离她比较近的时候,她的身体表达出一个礼貌的拒绝。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杜永康问。田秀秀把脸别过去,垂下眼,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在月光下看着他说:不。
一切故事只有在叙说中才得以存在,一切结构只有在实现中才得以存在。一切男人也是实现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有了田秀秀,他真正知道了自己有力的身躯、情感如何表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成为一个比过去有力量得多、成熟得多的男人了。当他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的时候,他发现,世界不是更显出男人的雄壮,而是更显出女人的温柔。
在久久的挣扎、甩脱的排斥中,在久久的安慰、亲吻的压迫中,两个人的身体有了越来越激动、慢慢又比较平稳温和的相贴。夕阳早已西下,收尽了它留在天空的一多半光明。深沟对面的山坡上,牧羊人连同他的羊群都漫得远远的,几乎看不见了,大地显出空旷和寂静。沟壑这边的山坡上,收割过的庄稼地与地端的野草在秋天的傍晚舒舒服服地弥漫着,一束白色的芦花在他们身旁随风摇摆。
阴霾的天气,凄惨的北风,灰溜溜的街道,鼠窜般的行人,东倒西歪的酒幌、招牌,垃圾堆上飞舞的碎纸,都让她感到生活的窒闷与无聊。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原本相互隔离。想起自己曾经浑身烫热地与一个男人在黄河流域碧蓝如装饰的天空下有过的感情冲动,她不仅觉得遥远, 如旷古的历史,而且陌生、滑稽,难以理解。
【第五篇】再造一个男人
命运安排一个人,常常用各种巧妙的手段。一个人走上某一条道路,做某一件事情,常常不是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全貌,而是一步一步被命运诱使和迫使着走过来的。也许最初只
序 曲
一
五十年代末,京城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故事。
男的是有妇之夫,有一些地位,有一些模样,有一些委婉曲折的手段,也有一些缠绵动人的话语。那个对自己身前身后思虑不周的女演员,懵懵懂懂地就把自己交给了对方。
那是一次悲欢离合的做爱;那是一次不断要谛听一下门外走廊上脚步声的做爱;那是一次对窗边移动过的每一次人影都要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其走过去的做爱;那是一次男性充满了罪恶快感的做爱;那是一次女人无暇顾及后果的做爱;那是一次男性磊落而又猥琐地品尝禁果的做爱;那是一次女性充满了迷乱新奇、不安幻想的做爱;那是一次既要预防着什么但在纠缠与激动中又没有设置充分措施的做爱。
在一刻间交合了两个生命。
女孩在渴望永远得到爱抚的奉献中,有那么点激动又惶恐、幸福又迷乱。那是一个梦一般的身心展露。
当女孩第一次解脱衣服敞开身体接纳一个男人的时候,这种感觉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她在一瞬间就理解了什么叫处女地。她能够体会到处女地被开垦时的感觉。她或许会变得更有生机,长满了壮美的庄稼,风吹过来绿色一片,金黄一片;但那茸茸的、长满野草的处女地从此消失了。这一结合,男方没有太明确的允诺,女方也只有朦胧的期待。留下的是一个受精卵的成长,一个在那个年代中躲躲藏藏、不见天日的生育。开垦处女地的男人撤退了,不知天南海北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年轻的女演员从此离开了舞台,被剥夺掉一切,理所当然地沦落了。这个受精卵化成的女婴,被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家庭,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城镇开始了她的生涯。她叫田秀秀。
二
收养田秀秀的是一对淳朴的市民,婚后多年尚无生育。他们很喜欢这个女孩,但在这个弥漫着传统文化的小城镇中,他们可能觉得男孩子更好。于是,他们从小便把这个女孩当男孩打扮,留短短的头,穿男孩的衣服。
小女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她喜欢听别人说,这个女孩子真跟男孩一样,像个假小子。觉得这是最好的夸奖。她喜欢和男孩子一样爬树,喜欢和男孩子一块跑步,看谁跑得快。冬天下雪了,她和男孩子一起打雪仗,她比男孩子更勇敢。在厚厚的雪原上,她领着自己的队伍呼啸着扑向对方,喊叫着,喧闹着,抛掷着雪球,往男孩的脖子里灌雪。
对方反扑过来,几个男孩按住她,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她勇猛地挣扎着转动身体,抡圆了手臂,把男孩子甩开,和他们进行激烈的搏斗。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泼辣勇敢,天不怕地不怕。
她自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认为养育自己的是亲生父母。每天要等爸爸妈妈吆喝着才会恋恋不舍地撂下玩耍的伙伴们跑回家。在饭桌上想吃什么就抓什么,吃完饭撂下碗筷就往外跑。
不知哪一天,她发现妈妈的肚子大了,走路时脚步慢了,慢慢地,她知道妈妈要生小孩了,她带着一种朦胧的复杂心理,等待着这个变化。
这一天,家里进进出出着一些穿白衣服的人。里屋门关着,爸爸搓着手,在外屋焦急又兴奋地走来走去。听见妈妈嘶哑着声音大声喊叫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婴儿哇哇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人出来,对爸爸说:生了,恭喜你,是个小子!看见爸爸两眼发亮,用一只手的手掌搓着另一只手的拳头。
家里多了小弟弟,自然多了很多快乐。她为妈妈跑来跑去地干活,递个手巾,端个水杯,拿个脸盆,然而,她无法驱散心中隐隐的不安。
这一天,弟弟躺在炕上哭,她便把弟弟抱起来,学着大人那样哄着怀里的小弟弟。院子里的妈妈听到哭声,赶进来猛一推门,把她撞倒了。弟弟在她怀里受了惊吓,哭得更厉害了。
妈妈冲进屋连忙把弟弟抱起来,大声训斥着:不让你抱,你为什么偏抱!一边掸着弟弟身上的土,转圈察看他有没有碰破的地方。
爸爸正好下班回来,问:怎么回事?妈妈说:她把小小摔到地下了。
爸爸不问青红皂白地训斥道:添什么乱!抡起手臂就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田秀秀狠打了几下。
田秀秀悄声无言地走出去了。
这是一个大雪覆盖的冬天,她呵着白气在行人稀寥的街上走着。路边的雪挺厚,有着错乱的车辙印和散乱的脚印。一只黑毛白花的小狗在路边的垃圾堆上刨食。见她过来,狗转过头,露出一个善良的打量。
小城镇的郊区本来就比较冷落,大雪封路,更冷清一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路两旁只有光秃秃的杨树伴随着她,前边更荒凉了。
天阴沉沉的,她觉得不该往前走了,也便懵懵懂懂地站住。路边有一个破木板钉成的小屋子,小岗亭一样倚着一棵老树。隔着不清不楚的玻璃,可以看见红红绿绿的香烟糖果。
她在小铺前站住了,不知该不该由此回头,一辆大卡车从后面过来,卷着雪浪开走了。
一个戴着破皮帽的男人招呼她,好像问了她几句话,又把她让到屋子里烤火,她好像就在火边了,一只粗糙的黑手伸过来,递给她两块糖。
她摇了摇头。
似乎对方哄着她,问她是不是在家里挨了打,她便两眼恍惚地点了一下头。戴破皮帽的人在火边坐下,把她揽过来,用腿轻轻夹着她,抚弄她的头发、脸、手,隔着衣服捏她的胳膊,捏她的腿。
她觉得很舒服,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火烧得很美丽,她暖暖和和地躺在火中,像躺在一个摇篮里,再冷的冰天雪地都不怕。
火温暖地烤着她,舒服地抚摸融化着她。然而,她慢慢从梦中醒来,细嫩的皮肤感到了粗糙的抚摸。那个男人把手伸进她的衣服,从上往下摸到裤子里。
她开始挣脱。对方用腿紧紧夹住她,继续摸着她下边的身体。她挣不动。对方是一座大山,她是一根小草。对方是个老虎,她是个小兔子,小羊羔。
她大声嚷起来,对方只是嘿嘿地笑。外面好像又有汽车开过去,对方就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挣扎着,一口咬住对方的手。这时有一辆卡车在店铺前停下,有人喊着要买烟。
她跑出来了,沿着回家的路疯狂地跑着。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
天黑时分,她回到了离家不远的街道上。
这里有灯火了。刚才在垃圾堆旁觅食的小花狗又在路边出现了,还是那样善良地打量着她。她不想往前走了。小花狗在地上嗅了嗅,搭讪地走过来。
她在一个倒扣的箩筐上坐下来。小花狗在她身边站住,头靠着她。她神思恍惚地摸着小花狗的头,捏着它的耳朵。
听见脚步声,有人在面前站住,说:秀秀,回家吃饭吧,找你半天了,妈妈都急坏了。
是爸爸的声音。
三
自从在那个雪夜出走以后,她的骄傲受了一点挫折。又有了一个小妹妹之后,她在家里的位置又下降了一点。
这一天,邻居家结婚,放鞭炮,摆酒席,肉香飘三里。门窗贴着大红喜字。屋里点着红红的蜡烛。鞭炮的硝烟划出一道道青色的弧线,飘起一个个白色的圆圈。院子一角,大灶的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火苗欢唱着蹿出来,高高的笼屉呼呼冒着白汽。
她和一群小孩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看了一阵,她和一群男孩喊着跑到了街上,跑向蛤蟆岭。
那只冬夜中相识的小花狗欢快地跟在她的身后。
眼前是一道断崖,隔着深深的沟壑,对面立起的是更高的断崖,再往远看,天边展开的是起起伏伏的黄土坡。他们在断崖边站住了,下面的峡谷挺深,断崖边长满了野草荆棘。远远的山坡上,有牛儿在犁地,有马儿在犁地,扶犁的人扬着鞭子,传来悠远的吆喝声。
田秀秀正要指挥自己的队伍行动,一个男孩说:我要尿泡尿。说着,就挺起小肚子。有谁喊了一声:咱们一起尿,看谁尿得远!
立时,一群男孩子排成一条直线,左右看齐着,谁都不能越线,然后喊着:“一、二、三!”
十几个男孩面对着天地山野,雄赳赳地亮出自己的小鸡鸡,把细小的水柱喷射出去,十几道弧线在夕阳下金光闪闪。小肚子越挺越高,小男孩的标志像一门门大炮,在天地中耀武扬威。
她被冷落了,傻傻地站在一旁,有点羞怯地侧过身去,似乎又带着真心的好奇与欢喜转过头看着这壮观美丽的场面。突然,她的心中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她产生了一个矛盾的状态,既想解开裤子,蹲下来撒泡尿,又幻想着也能这样挺着肚子,把尿射出去。
她有些迷乱,不知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很快,这种混乱沉淀下去了,在真正的男孩面前,她第一次产生了自卑,也第一次体味到女孩子的感觉,体味到不和男孩子竞争什么,只是在一旁温和地欣赏他们的角色。
男孩子们尿完了,纷纷收回武器。这时候,他们似乎才发现了在一旁静静站立的她。她几乎比所有的男孩都略高一点,此刻,脸上带着温和腼腆的微笑,夕阳照得她的脸闪闪发亮。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孩脸红了,他尽可能延续着一路刮风般冲锋的锐
气,问了一句:你刚才偷看没有?她甩了甩和男孩子一样短的头发,回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这一瞬间,这群男孩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脸皮厚的脸皮薄的,好意
思的和不好意思的,在一股子恶作剧的兴奋中,全都嗷嗷叫着围住她,把小鸡鸡又都掏了出来:看!看!叫你看!
她一下来劲儿了,从地下捡起一根树棍,喊了一声:缴枪不杀!就朝男孩们挥过去。那边慌忙收回自己的家伙,嗷嗷叫着转身往回跑。她便扬着树枝在后面一路追杀过去。
终于,男孩们跑不动了,她也追上来了,她和他们重新混为一体,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往前走了。他们似乎忘记这个差别了。然而,从这一天起,田秀秀明确地知道,她像男孩,但到底是女孩。
四
终于有一天,她知道自己是要来的孩子。告诉她的,是千里迢迢来看她的姥姥。她独自走出家门,小花狗巴巴地跟在身后。她走到蛤蟆岭上,在断
崖边坐下了。夕阳斜挂的傍晚,天空一片灿烂的橙黄。已经是秋天了。参差错落的断崖上,一些荒荒唐唐的芦苇浮动着白
花花的波浪。她搂着双膝坐在那里,狗儿偎在她身旁,两只前爪直立。远处传来火车的长鸣,晃动着这个死一般寂静的图画。
回到家了,父母招呼她吃饭,她摇摇头。不知为什么,父母小心翼翼地相互看了看。父亲脸红红的,呼吸重重的带有酒气。母亲头发有些凌乱,手是粗糙的,胸脯坠坠的,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气味。
她不是他们播下的种子。这个家,这个气味,虽然在这么多年浸濡了她,但在她小小年龄的直觉中,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和他们没有血缘联系。
她一定有一个白白净净的父亲,一个白白净净的母亲。这样想着,
她拿起饭碗。晚上,一家人都倒在炕上,睡了。月光照进来,照亮家里的一壁墙。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身体,觉得自
己白白净净,和这个家的颜色有着分别。听见父母在炕的那一头响动着,窸窸窣窣地摸索着,隐隐约约觉得父亲翻身压在了母亲身上。她紧张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用手按住耳朵,她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了。
朦朦胧胧中,她眼前又浮现出了类似的图像,那是和自己的诞生有关系的。让她浑身一阵又一阵战栗的是,眼前的图像如此清晰,如被月光照亮一样。
她使劲眨着眼,想驱走这个图像。这个图像却总在眼前浮现,她甚至能够看清楚那个房屋:一边是门,一边是窗,窗帘被夜晚的路灯照亮。外面有树,有柏油路,有高高的院门,门柱上有乳白色的大灯。
她不得不拉下被子,现实的情景逼退了幻觉中的图画,炕的那一边也已经没有声音。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月光不知什么时候移过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浑身清白明亮,像白雪公主。
她把梦寄托在这片照亮她的月光之中。
一
黄河流域漫延着很多河流,高原山脉起伏。起伏的山脉被河流分割成迷乱的图画,铺开着一片又一片平缓的黄土地。黄土地高高低低,像黄色的镜面一样摆在千山万岭中,道路将它们连通。
千百年来,在这些崎岖而平凡的道路上演绎着无数的争战,发生着许许多多悲欢离合又平平常常的故事,修建了又毁坏了不知多少座城市。如今,现代的铁路和公路穿透千山万岭,将城市与农村编织在一起,更多的现代信息,又把黄土高原和人类生存的地球连接在一起。
这个离省城不远的小城,被广大的农田、稀疏的村落包围着,被铁路从中间分割开,在它的四周弥漫展开的是城市和农村的过渡状态。
被楼房和店铺相夹的一条马路,路这边可能越来越稠闹,进入像模像样的城市,而路那边,楼房店铺的后面已经是村庄了。村庄后面是田地、水渠,是犁地的牛儿、马儿和拖拉机了。
在这片过渡的地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院落。它是城市的居民院落,也可以看成是城郊的农村院落。烟气袅袅中,新的黎明升起的时候,我们就看见这个院落中要叙述的故事了。
那个小女孩就在这个院落中,她已经长大了。当我们走近她的时候,她正遇到人类故事中经常遇到的一个小小情节: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当田秀秀早早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一种特别的生理冲动。她在独自居住的小屋子里打来一盆凉水,将自己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隔着窗帘,院子里的黎明还是蒙昧的,一个鸡鸣狗吠的梦幻在残夜中浮荡。她拉开了电灯,照着自己结实匀称的裸体。
她的身体很白很白,白得和这个院落不协调。红砖红瓦的房子,黑色的土地,父母居住的正房里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年画:画里有抱着金色稻穗、戴着红布兜兜的胖娃娃,有笑呵呵的老寿星,有富贵满脸的福星,有慈眉善眼的寿星,有古古旧旧的红木家具。只有这个小屋是自己布置的,似乎与自己还和谐一些。可那个和谐也是有限的。
她摸了摸双乳,摸了摸腰身,摸了摸双臀,摸了摸小腹,也含蓄地摸了摸女人最隐秘的部位。那春天一样的茸毛,已经远比几年前更茂密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刚被凉水洗过,全身凉凉的,一个寒噤从体内抖上来。她甩了一下稍有点湿漉的头发,水珠落在脸上,感觉很舒服。
然后,她迅速地从里到外把衣服穿好,然后转圈抡着把紫红色的书包背上,拿起自行车钥匙,一阵风似的刮出自己的小屋。
家里的小狗黄黄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在她脚底下嗅着、拱着,立起两只前爪趴在她身上。她摸了摸黄黄的耳朵,捋着它的脊背拍了拍它,狗便听从地落爪回地。
她又推门进了对面一间侧房:快起!快起!她叫着。
上中学的弟弟在床上哼哼着还未醒来,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将被子夹在腿下,她走上去,拽被子,推弟弟,弟弟哼哼唧唧:我还没醒呢。
她便在他肋骨上胳肢他:快醒!快醒!弟弟挥手推着她,这个长度已经跟她相当的弟弟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的熟睡一夜的烘烘热气,扑面熏着她。
男孩子的大腿粗壮有力,她一瞬间有点模糊的异样感觉,便尤其用姐姐的严厉态度使劲推了一把:快起来吧,你待会儿要上学去了。醒不醒我不管你了。
她转身出门,骑上自行车,一阵风刮走了。黄黄欢快地跟在后面跑。她骑着车,与奔跑的小狗合成一个阵势,穿过小城过渡地段的街道上了公路,这是一条通往几十里地外省城的公路。
她的车骑得飞快,田野村庄在眼前掠过,狗也跑得飞快,她经常像演马戏的一样俯下身,用手抚摸与她相贴奔跑的小狗。黄黄也非常默契地配合着她。
跑得够远了,她挥挥手道:黄黄,回去!狗便慢慢站住了,恋恋不舍地停在那里望着她。
一路风,她骑到了省城大学。
一进入这个高等学府,她便极力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样子。
车放下了,锁上了,她在川流不息的校园小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图钉。她把这个图钉含到了嘴里。
小图钉圆圆的顶帽,尖尖的针尖,在她嘴里立刻形成一个非常明确的存在。这个存在带着冰凉的金属感觉,一下子使她镇静下来。她的步伐不再急匆匆了,动作也沉稳了,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存在使得她不便于风风火火、滔滔不绝和别人说话了。
她从中学时代起就是个尖嘴利舌的女孩,正是这一特点,使得她在这些年中常常有一些不顺利。因为话多,因为直率,因为有什么说什么,有人在中学的时候就说她是小市民。她气愤这个说法,当她踏进大学的时候,她决心改变自己的性格。
学校里熙熙攘攘,这是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招收的第一届学生,校园里走动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些脸蛋像她一样年轻,有些使你分不清他是老师还是同学。
此刻,当她走在校园里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异样的预感,觉得要发生点什么。这种预感十分强烈,甚至触动了她对昨天梦境的依稀回忆。梦中好像有一个故事,像一个遥远的记忆,现在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就这样在白杨树相夹的路上走着。旁边是操场,是花坛,是男男女女的学生,是早晨的阳光。她用舌头在嘴里移动着图钉,使口腔能够舒服一点。
因为含着图钉,就多了很多的唾液,她不得不经常把唾液咽下去,又要稳定住图钉的位置。图钉和每一个牙齿发生关系的时候,牙齿与金属轻轻碰撞发出的可以觉察的音响,使她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不时有认识的同学冲她打招呼,她便一一微笑着点头回应。一个图钉把她的言谈举止都整理成另一种样子了。一不留神,她的本性上来了,步子有了弹性,又快又急,也许图钉轻轻扎了一下舌头,扎了一下牙龈,扎了一下上颌,旧的节奏便被中止。
她变得安静了,而在安静中,那个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今天一定会遇到什么事情,而且这个事情会对她的一生有很大的影响。是凶是吉,不知道。
她以一种忐忑不安的、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态等待着。在这个和和平平的学校里,能发生什么呢?这么一想,轻微的战栗从身体中抖上来,她不得不使劲咽了口唾
沫,同时用舌头把图钉顶在舌头和上颌之间。她要调整一下角度,使图
钉不扎住口腔的任何部位,从而不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异样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她到了宿舍,放下书包。再走下来的时候,那个感觉好像淡化一
点了,她不那么忐忑了,同时也有一点失望。就在她走进图书馆的时候,突然和一个人迎面相撞了。对方手中抱着的书本,哗啦一下倾泻在地上,他手中的墨水瓶也被撞落摔碎,红色的墨水在地上汪开。对不起——在整理图钉的过程中,她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在窘困与不安中她抬起眼,发现对方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这是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性,一张成熟又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她被雷击中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中紧紧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咽了一口唾沫。图钉尖锐地扎破了她的舌尖,一股腥热的液体在口腔渗出。
她意识到,是舌尖流血了。她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她。宽阔的额头,很高的发际,一个成熟男人的眼神,一个似乎永远
带着微笑的嘴,有一点发青的络腮胡的胡茬。她把图钉整理到口腔一侧,有些困难地称呼道:杜老师。一丝鲜血顺着口角流出来。对方眨着眼,神情复杂又显得很随意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是老师,我现在是你的同学。
二
田秀秀噙着这颗扎破了舌尖的图钉,在校园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心像飞满了柳絮,空白而又迷乱。又像广场中央一个年久失修的喷水池,池里的水面下落,露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浅浅的水面上。水面布满了浮萍、青苔,黏稠而沉重。水池周围的石壁上爬满了水草和青藤,露出一个历史久远而又萧条的传说。
那是三四年前了,街上的墙壁到处写着“批林批孔”的大标语,文化大革命还在上演着接近尾声的戏剧。一人多高的大字在围墙上一个挨着一个地过来,像表情呆板的哨兵拱卫着那个时代的庄严。
与大标语相配套的中学校,是冷清和破败的校园,是比较残破的教室。也有生机,那就是教室里开始坐着学生,学生们恢复了上课,只不过学习秩序随便一些、凌乱一些。
老师原本就愿意教学生,学生原本就不愿意一个人关在家里。当念完一堂课,呼呼啦啦地冲出教室,在长满杂草、布着汪汪水泊的操场上疯喊着乱跑的时候,荒凉之中倒也自有一种乐趣。
上课就像每天早晨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一样,是装点小城的必要图画。她在那里认识并交往了很多同龄的男孩女孩,也和男孩女孩一起评价每一个走上讲台的男老师和女老师。她仍然很像个男孩子,可是,男孩子已经当女孩子来对待她。
她会把一个老是偷看她的男孩骂成流氓,她也会在自己和同桌的男生之间划一条分界线。如果对方不尊重她了、侵犯她了,由于她的泼辣厉害,会使对方永远局促地缩在另一边,一半对一半的课桌可能以她占有三分之二的格局表现出来。那是一个没有正式课本,没有正式讲义,老师讲课既振振有词又呆板无情的年代。台上讲课,台下窃窃私语,传条子,你拍我我打你,各种小动作,上演着春秋战国的故事。
这一天,铃声响了,走进一个新的男老师。田秀秀当时是班长,她喊起立,学生们秩序很乱,懒洋洋的,有站起来的,有坐着不起的。她大声喊着,同时把前后左右坐着的男生拽起来。
男老师在讲台上向大家鞠了个躬,同学们比较混乱地坐下了。他双手撑着讲台,微笑地凝视着混乱的教室,一言不发。
看着新来的男老师,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男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我叫杜永康。教室安静下来,他又接着写:从今天开始当你们的语文老师。
见已经控制住教室的气氛,男老师转过身来讲道:我没有上过大学,因为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到农村插队。我今天来这里代语文课,资格是什么?我的资格就是,我看过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名著,我有很多人生经历,我从书中读来很多故事,在生活中又遇到很多故事。我将给同学们讲吴承恩写的《西游记》的故事,施耐庵写的《水浒》的故事,罗贯中写的《三国演义》的故事,曹雪芹写的《红楼梦》的故事,鲁迅写的《阿Q正传》的故事,李白的故事,杜甫的故事,屈原的故事。男老师又回头看了看墙上写的“将批林批孔进行到底”的标语,说道:可能也会讲到孔子的故事。
田秀秀注视着新来的语文老师,很认真地听他讲课。
新来的老师显得很从容、很自信,又带着一点幽默和风趣,他的课程多是活生生的故事,同学们自然喜欢他的课。先是女同学接受了他,继而调皮的男同学也渐渐接受了他。
田秀秀当时是班长,这是因为她厉害,能够影响全班而被班主任用“以夷治夷”的方针委任的。由此,她有了和杜老师更多的接触机会:给杜老师去送作业啦,到杜老师那儿去取作业啦。
杜老师单身住在学校。一排一排的教室后面,在平房的最后一排,有一间小房子里就住着他。
她在杜永康的书架上看到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多是些半新不旧的书,如《红与黑》《红楼梦》《三国演义》《安娜?卡列尼娜》《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悲惨世界》等。她摸着这些书,问:杜老师,这些书好看吗?
杜永康说:当然好看。
这时,外面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样板戏。杜永康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嫌声音太大,把门关上,声音小一些了。他看着田秀秀,觉得不妥,又把门打开,声音又大了。
他告诉她:天下有很多好的故事,不光是这几个故事。他用手指着窗外正在响着的高音喇叭。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
故事非常自然地发展起来,她开始比较经常地去杜老师的这间小房。
屋里很简单,一张床,靠窗一个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书架,还有就是脸盆架,煤油炉。杜老师单身住在这里,生活多有不便,更多的行李据说还在插队的农村放着。因为代课的前途未定,现在不过是民办教师的称谓。有可能干得好了,就一直干下去,干得不顺了,不知什么时候还得回村。
田秀秀那时已经表现出她在这个小城中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动能力,帮助杜老师买点便宜的西红柿、茄子了,用粗粮换细粮了,用白面换大米了,用粮票换鸡蛋了。煤油不好搞,帮他搞一点煤油了。
有时,她早早来学校,看见杜老师正在煤油炉上下挂面,她就帮着往里磕鸡蛋。闲下来的时候,她听杜老师讲那些让她听着有趣味的文学啦,人生啦。
她喜欢上了小屋里的气息,或者说她喜欢上了这个小屋里特有的一种成熟男人的气息。这种气息不仅是从对方的身体中发出来,带着男人热烘烘的汗味,而且,屋里的物品──那书架上半新不旧的书籍,那床上朴素而凌乱的被子,那墙角煤油炉和脸盆架错落的结构,铁丝上晾着的衣服袜子,写字台上摊开的纸张──都渗透着这种气息。她感到舒服。自从经常来这个小屋,她过去紊乱的月经开始正常。她并不很清晰其中的因果,但她模模糊糊觉得,这个变化和她走进这个小屋有关。
杜老师比她大十岁,这个年龄差距掩盖了和异性交往的羞怯。虽然她已经长得很高了,但她总感觉对方是比自己长一辈的人,这样,她便可以风一样在屋子里刮过去刮过来,心里不会停留下任何疑问和障碍。
她也知道杜老师喜欢自己,愿意她常常来这里,她也慢慢发现了自己的变化,那就是越来越多地把来这里设计成一个为其他同学所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早早地来到学校,过来看一看;或者下课后,有意留在最后,拐一个弯过来。在朦胧觉出自己行为的异样时,她更经常地闻到对方身体的气息。
她每次从他这里借一本书,还一本书,在他的指导下阅读那些文学名著。她每次都写下读后感。杜老师让她在写字台前坐下教她写字,会俯下身来指点着。那时候,他的呼吸就离她的脸颊非常近。杜老师的身体很粗壮,呼吸也很粗壮,也可能他还是个不太讲卫生的人,身上的气息带着不经常洗澡的浓重汗味,熏烤着她。
他总是喜欢从左面挨近她,当她坐在写字台前的时候,杜老师就会扶着她背后的椅背,左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这时候,她的左半身就被他的气息熏烤着,而右边的身体却比较平静。自己身体这一分为二的感觉,也是非常奇特的。好像冬天从寒冷中回到家里,面对着炉火,如果只用身体的一侧面对着炉火,那个烘热就是一点点从一面渗透过来的。
有时候,她也很想让杜老师再绕到这一面来,使自己能有均匀的感觉。有时候,杜老师的呼吸使她耳边的短发有些飘动,搔得她的脸略微有些发痒,那感觉很奇妙,很隐约,热烘烘地渗入她少女的心灵和身体。
这时候,她会觉出自己有些不自然,有些内在的紧张。她装作很无邪地提着问题,倾听着,写着字,话还是说得那么快,还是那么小孩气;只有这些不停顿的言语和行为,才能使她保持住自己心田的清洁和自然。偶尔,她觉出对方也有些不自然,那是非常难以觉察的。对方为维持这样一个贴近的姿势而更加幽默风趣也更滔滔不绝。不过,她发现对方常常没有勇气把这个姿势坚持得更长。这让她轻松,也让她失望。
当对方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说这说说那,又溜溜达达地显出很自然、很老师地在她身边俯下来的时候,她那刚刚感到轻松一点的身体就又被他的气息和热度烘烤起来。那种热气终于有一天让她感到把自己包围了起来,她觉得对方的声音、呼吸就在自己的脸旁。
对方在滔滔不绝讲着,她在接连不断应和着,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半身有点潮湿。这种情况来杜老师这里不止一次发生。
突然,她的笔记本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在这一页上,田秀秀画了一幅杜永康正在写字的画,标题是“杜老师在写一部世界名著”。她觉出了杜老师在身后的感动,他轻轻地搂住了她。她浑身异样,一动不动。他的言语也停顿了,这个停顿也很异样,世界没有声音了。接着,一个吻落在她的头上。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吻,一个隔着头发的吻,但是对于她这样一个纯粹的少女,对于像一张白纸般什么也没有承受过的世界,这个吻太强烈了。
她浑身抖动了一下,像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椅子哗啦一声往后退了一下,头几乎撞了杜老师的脸。她很突兀地面对他很近地站着。对方很尴尬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冲进来一群同班同学。他们也一下愣在门口,看着两个人僵立的场面。
杜永康不知说什么好,一瞬间没有找到克服这个危机的从容和自然。而她,在僵立的几秒钟,因为对方没能克服这个尴尬而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委屈,感到被同学们盯视、打量、猜测的屈辱,一跺脚,摘下椅子上的书包,转身冲开同学跑出去了。
她飞快地跑着,骑上车一阵风就刮出了学校,把满街“批林批孔”的标语闪电一般甩在后面。
三
杜永康没想到在这里与田秀秀重逢。
脚下是散乱的书本和红墨水汪成的血泊,面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青春女孩。她比那时更高一点,脸白白的,因为毫无思想准备而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一丝鲜血挂在嘴角,使这个画面有一种触动人心的气氛。
两个人说了一些尴尬又不尴尬、自然又不自然的话,互相问清了班级、宿舍便分手了。生活的惊人安排是:过去他们曾是同一所中学里的师生,今天他们竟然成了同一所大学里的同学。
意外的相遇使杜永康有一种失魂落魄的颓丧,颓丧之余,又有一些异想天开的遐想。过去是很好回忆的,但是他不愿意更多地回忆。今后是很难想象的,他却宁愿更多地想象。
几年前的故事说来很简单,那是他作为知识青年插队五年多之后了。同村的学生们纷纷找门路把自己重新输回城市。而他,凭着自己的活动能力到中学里当了代课老师。
也许,没有和田秀秀的故事,课就一直代下去了,他会顺理成章转为一名正式老师,也许他依然会像今天这样,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上了大学。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发生了田秀秀的故事之后,他的生活与过去不大一样了。
四年前和这个女学生的故事曾经非常牵动过他,至今仍使他感到难堪。
那天,当田秀秀冲出了房间后,不管他怎么回过劲来,用尽可能自然的方式接待在门口愣神的一群学生,都显得不圆满了。无论哪个年代的男孩女孩对这种事都会十分敏感。因为他们的敏感,也因为他们对这些事的明白又不明白,所以,想象张开了翅膀,嫉妒成为各种想象、传说的翱翔动力。
因为田秀秀在班里比其他女同学更出色,更让老师喜欢,于是女同学对她的嫉妒是可想而知的。而男同学,原本是这个男老师的小朋友,但当他们感到老师在利用自己的优势,掠夺属于他们的资源时,就显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攻击性。
这些嫉妒、怨恨和攻击,加上那个时代人们对性的陌生和敏感,有力地传播着他们的想象。其后引发的却是政治问题:杜永康破坏“批林批孔”运动。杜永康受到了批判,并被学校辞退了。
在一个灰溜溜的早晨,杜永康用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几十里外插队的山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他和村里仅剩的最后一名女生搬到一起同居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一直想在生活中挣扎出点什么,当历史只给他一个中学讲台的机会时,他至少是前进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对女性是敏感的。当田秀秀带着春天般的气息在他的小屋里走来走去时,他禁不住心旌飘摇。那些日子中,他在这所中学里任教的全部向往就是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年龄还小,个子已经长得很高。就身材而言,完全可以把她当作恋爱的对象了。然而,师生的道义和对方十四五岁这个年龄,使得他只能把冲动化为一个又一个昼梦。
最大的昼梦是,他终于爱上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也终于爱上了他,当然,这种爱是到对方年龄稍微合适一点的时候。这样,他便可以娶她,可以真正得到她。他对未来的生活做了无穷无尽的想象,主题就是炽热缠绵的性爱。
田秀秀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浪漫年龄,就已经知道照顾他的柴米油盐,将来一定是个好妻子。
对于一个二十四五岁、还没和女性有过真正意义上互相触摸的男人,这个女孩子环绕着他所散发的气味,使他冲动不已。每当俯下身凑近她的时候,透过白白嫩嫩的肌肤,还有那细细的若隐若现的血管,女孩子的气息混合着那个年代质量低劣的肥皂的气息升上来,让他觉得又清洁质朴,又撩逗心怀。自己的身体和对方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若有若无的空气,自己的体温和她的体温明显地互相交流着。他甚至还能透过她的衣领,看见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的胸脯。他常常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这个冲动其实离突破禁区只差一点点,不止一次他都觉得自己掌握不住这个界限了,会把对方一下搂在怀里,紧紧箍住。
然而,这一切都在对方离开之后转化为浮想联翩的故事。在浮想联翩中,不需要道德界限,更没有年龄的限制,他用各种方式占有了她,欣赏了她,触摸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甚至计划好了,要在几年之内如何造就自己,又如何培养对方,使自己功成名就,使对方成为一个聪明可爱的贤淑女孩。
他不止一次用自慰平息自己的冲动,把白色的生命液体一次又一次献给了想象中的激情。夜深人静,他在想象中开始占有她,冲动不已地紧紧搂住被子,在床上雄壮地做了一番生命的运动。然后喘着气,仰起头看着眼前的黑暗。他如此爱着的女孩在同一个时间会有感觉吗?她能感受到自己对她的爱抚吗?他的手能隔着黑夜的距离伸过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院落直接抚摸她美丽的身体吗?
他只能拍一拍床,倒过身来睡觉。
当那一幕令他尴尬的事件发生之后他经常沮丧地用拳头捶墙,捶桌子,怎么会那样糟糕!那样拙劣!你着急什么?你莽撞什么?你当时就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你为那个吻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不合时宜的轻举妄动葬送了一切,葬送了他昼思夜想中用有血有肉的投入建立起来的爱情构想。
将近四年时间过去了,现在,他以优异的成绩迈入了大学。当他面对这个曾经使他如此神往的女孩子时,最最使他难受的是,他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
四
田秀秀那时并不能理解事物的复杂发展。她只知道杜永康的讲课内容受到了调查,也知道杜永康因此被批判,被辞退。而这一切与她的某种联系,她不是很清楚的。
那天下着雨,她一早就骑车赶来了。看见杜永康将卷成一捆的行李绑到自行车上,她避开人的视线,远远地站着。杜永康在两个人的监视下骑车走了。她等那两个人离开了,骑车尾追上去。她在雨中尾随了很久,一直看着杜永康沿着下坡路远远消失在雨雾中。
在这之后,心中反复出现并骚扰她的,是那个小屋的气味,是杜永康俯近的时候,她浑身那种烘热和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不仅让她回忆起杜永康身体的气味、热度,甚至让她联想起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联想起并非亲生的父亲。
她能觉出自己开始渴望男人的亲近,甚至还渴望她不敢正视的那些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小时候和父母在一个炕上睡觉,炕的另一边男人和女人的情景,那些错乱晃动的画面像个记忆不清的梦,淡淡地出现着。
她的身体也有了反应,下半身有点潮湿,手止不住轻轻抚摸大腿的内侧。面对着这种反应,她生出深深的罪恶感。自己不应该冲动,不应该思想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应该对自己进行这样的抚摸,不应该让赶不走的男人气息在身边浮现,不应该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在眼前闪现,不应该在梦中有被什么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直觉中她猜到这个冲动意味着什么,她畏惧它们。于是,她只好像一阵更快的风,在院子里,在学校中,在马路上,在一切活动中刮来刮去。她依然是个男孩一样的女孩,她依然勇敢直率,什么都不在乎。面对男女同学,一概爽快厉害。面对成熟的男性,依然单纯、幼稚而泼辣。这个角色很痛快,很舒服。可以抵挡一切内心的冲突。
在少女的梦中,有一个画面不时闪现:她走进一个宫殿,宫殿雄伟而深邃,里面一个甬道连着一扇门,一扇门连着一个甬道,曲折而辉煌。有一扇门半开着,一群人在探讨一个人类的神秘课题。远远地,她想通过这扇半开的门窥探里面的世界,但是,她又害怕走进这扇门。
在风一样刮来刮去的时光中,田秀秀把那个小屋的气息刮得远了一些。小屋的气味虽然不时出现,渐渐的,她已经能够做到挥之即去了。
第二年秋天,她随全校同学一起去郊区农村秋收劳动,有人说起旁边的小羊庄就是杜永康插队的村子。在田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和同学们说笑呢,然而,当天劳动结束以后,她觉得心中有一个念头。
犹豫着,她骑上自行车,二里地一阵风似的刮到了。
她向村口的老大爷打听:有没有一个姓杜的北京学生住在这里?老头抽着旱烟袋,磕打着坐在一个马车的胶皮轮胎上,对她说:有一个,就在前面住。
她推车走过一段土路,隔着一个半人高的围墙,看到了她要找的那个小院。
院里没有人,铁丝上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主人来自大城市。她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向邻家的老大娘问:姓杜的北京学生在吗?
老大娘打量了她一下,问她从哪儿来,干什么?
她说:我过去是他的学生。
老大娘说:噢,他过去是教过书,后来不让教了,就回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
出门了,他媳妇在。
老大娘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回答着问话,一边不时从老花镜上面抬起眼,打量她一下。
她媳妇是北京的吗?
是,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她尽量调皮地把自己关心的问题问出来:她媳妇好看吗?
老太太说:好看!北京来的姑娘怎么不比咱们村里人强点?你看,那不是她过来了?老大娘一指前边的路口,一个女子正往这边走着。
田秀秀想了想,一迈腿上了车,迎面骑了过去。
远远的那个女子走过来,走路的样子就带出一种城市人的气质,她模模糊糊觉出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她放慢车速,和对面的女子相交而过。在离得很近的时候,她打量了对方,对方那一瞬间也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她走了,骑着车很快地离开那个村庄,最后一眼打量使她心中那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平息了不少,因为那女子并不漂亮。
零零碎碎的往事如烟一般飘动着。遇见杜永康的那天,由于她嘴里含着的一颗图钉,由于这颗图钉像钉住一张纸一样钉住了她风一样刮来刮去的节奏,她内心止不住要停在这里对它进行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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