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世界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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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異數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的畫家、書法家。
他原本是明朝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明朝滅亡後，他落髮為僧，被稱為清初畫壇“四僧”之一。
第一次看八大山人的作品是什麼情景，具體我已經記不清了。 也許首先是聽到他落款“哭之笑之”的那個故事—他把“八大山人”
這四個字豎著連起來寫，後兩個字像“之”，前兩個字既像“哭”又像“笑”，不知是“哭之”還是“笑之”，頗有一生哭笑不得之意。
這個故事非常吸引我，他把他的情緒文學化了。 於是我去看他的作品，去了解他的人生經歷和處境，越來越覺得這個人非常有意思。
八大山人出生在王孫之家，八歲能作詩，十一歲能作畫。 然而他生不逢時，在他幼年之時，王朝就顯露出氣數已盡的頹敗來。 明朝滅亡後，他在奉新縣耕香庵落髮為僧，當時的他只有二十三歲。 自此之後，他便一心想活在一個由自己創造的世界裡，不願與外界權貴往來。 在他五十三歲的時候，臨川縣令設法邀請他去作客，他苦惱到佯裝發病癲狂，哭笑無常，撕裂僧衣並焚毀，獨自步行回到南昌。 他一生的苦悶、積鬱、沉痛、悲憤，無處可言，無人可言，都寄託在他的書畫裡。
八大山人的情緒非常深沉，更令人驚喜的是，他的視覺語言能很好地傳達他的思想，這種視覺語言在中國的藝術發展中也是非常獨特的。 他讓我想起西方的格林科，他的表現方法，他給人的感覺，是和周圍的時代有些不一樣的。 八大山人也是這樣，對比他所處的時代來看，有種完全超越了的感覺。
我上大學的時候特別愛讀書，每天以分鐘為單位來讀書，讀了很多書。 不光是藝術，還有哲學史、思想史、美術史，這些基本的框架，我在大一的時候就建立起來了。 當人能夠看到遠處的時候，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 。 我在看八大山人的畫的時候，越看越怕，你很容易被他的魅力所吸引，會看進去，感覺到他的思想。 有時候出於一個創作者自我保護的本能，我會想，夠了，不要再被吸引了，但是他就像黑洞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 我覺得這就是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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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在绘画上以大笔水墨和写意画著称。水墨写意自宋元以来兴起，八大山人的创作既继承了前人的传统，又另辟蹊径。
他山水与花鸟皆宜，运起笔来肆意淋漓，看起来毫无章法，却全在胸壑之中，塑造出独特的意境。
八大山人由于其身处时代的特殊性，经历所给予他的深沉的思绪无法通过直接的手段抒发出来，只能够透过一些奇怪的造型和晦涩的诗句来表达。他画中的石头多是奇特的形状，上大下小，头重脚轻，根本不可能立起来。他画中的树枯老凌乱，东倒西歪，怪异扭曲，好像被雷电劈过。他笔下的鱼和鸟也有一个特点，它们的眼睛是很灵活的。
生活中鱼和鸟的眼珠都在正中间不能转动，他的画里就能，有时候看上去就像在翻白眼。我的作品里也有一些白眼的造型，也许冥冥之中有一些关联。在这之前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在画这些造型的时候，我的情绪和八大山人很不一样。我之前画过“结婚”系列作品，在这个系列的基础上，我想加强眼睛的运动感，制造一种东张西望的感觉，再者，通过面积的对比来加强眼珠的方向感，抱着这样的思路，慢慢地形成了类似白眼的造型。
八大山人画作里的造型，寄托的是他在国破家亡后所感受到的痛苦。于时代来说，他是孤傲的，他不得不孤傲。他的个性又是愤世嫉俗的，不愿同亡国奴与窃国者同流合污。所以在他的作品中，他屡屡以白眼向人，以嘲弄代替伤怀。
1988 年我刚上大学，那个时候社会还没有这么现实。当社会越来越现实，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社会的大转向，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它对中国的当代艺术很重要，因为我们的艺术开始在中国的情境里有了落地生根的动作。
八大山人当时的那种表达，是遭逢大难后的心理，这和我们的情境又很不一样。他是艺术长河中一个很亮的点，但他还不能完全地概括当时中国的情境，因为他的脑袋里有很多前朝的观念。中国的大情境有相似之处，但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用同样的方式去表达。表达有很丰富的层次，有的直接一点，有的隐晦一点。
我第一个系列作品在1992 年，本科快毕业的时候创作，叫作《解剖》。创作的缘由，也是感受到了整个社会发生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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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怪”，八大山人的花鸟画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少。第一，对象少，如《游鱼图》全画只有一只小小游鱼，茫然无依；第二，用笔少，寥寥几笔便成一山、一石、一花、一鸟。他的少，少到前无古人，少到极致时一方印章便成一画。
然而对象虽少，意态却足，下笔虽少，用墨却浑。随着艺术风格的发展，他的笔墨日渐饱满浑厚，对花鸟鱼等意象的塑造也越来越生动，画作仿佛信手拈来，笔笔疏朗，却观之豪迈，有大气象。
艺术家个人的艺术创作，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出于没有自信，或者人生经历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会觉得方向很多，这些就会导致创作出来的作品比较复杂。但后来人生经历丰富了之后，慢慢的，就会越来越清晰地了解自己，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些东西是你真正喜欢的，哪些东西虽然很好，却不是你真正需要的。
八大山人后期的“少”，从视觉上来说是画面的内容少了，但实际上更重要的是，他要表达的东西，那种孤寂的意境，却随着画面上的“少”而越来越精。
这对我很有启发。随着人的成长，你会加深对很多东西的理解，慢慢地就会拥有自信，这种自信是对画面的控制力。一张纸上，不管画出多么简单的东西，你自信它本身是可以成立的，身为艺术家的自信。
八大山人的创作给我最大的启示有两点：第一，他的内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东西，非常强烈的情绪和情感；第二，他能够淋漓尽致地把他感受到的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他拥有能够把自己的内心情绪表达出来的艺术语言。在艺术史上，能把这两点很好地结合起来是很难的。这就像是内容和形式的抗争，形式就是艺术本体的东西，内容就是艺术和这个社会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有关系的部分。
真正能够把这两点在艺术的制高点上结合得很好的人不多，所以，能够结合好的就成为艺术长河中的亮点了。而八大山人，就是艺术这条长河中一颗让人无法忽视的、闪亮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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